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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强壮的弱者

[原创][长篇连载] 监 狱 风 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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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8-11 11:57:00 | 显示全部楼层
二 十 三    年 来 了 !

  鲁迅说,旧历的年底最象年底了。
  虽然这几天一日三餐仍还是三瓢两圪旦,但号子里的人们的精神状态却已亢奋起来。因为过年这几天,干部们管得要相对松一些。只要不出大事,其他均可睁只眼闭只眼,比如抽个烟呀,玩个扑克呀,赌几把呀,等等。但这些于我都无所谓,我所看重的是,听说过年时可以吃肉!年三十晚上可以吃饺子!
  盼望已久的年三十来到了!
  但早餐依旧是玉米面糊糊。
  但午餐就有肉了!
  两只洋铁皮饭桶一进院子,一股淡淡的久违的肉香立即飘进了各个号子。整个南看的上空弥漫着欢乐的气氛。
  我们快乐地撩起褥子露出席子,快乐地拉出饭盆发了勺子,快乐地等待着六圪旦的高叫:“三号!打肉菜!”
  终于,肉菜打回来了。虽然仅是在平时里那瓢菜汤里飘着两三片小肉片片,但这毕竟是肉呀!即使不是名副其实的肉菜,也是名副其实的肉汤呀!
  我们快乐地比着谁碗里的肉片多,比来比去,也只是两片与三片的差距。那就比谁的肉片大,比谁的肉片肥,反正总有可比的。
  我蹲在地上,饭盆放在面前的地上,左手拿着馍馍,右手用小勺子慢慢享受这难得的美味。就在快要喝完肉汤时,我突然发现除了上面飘的两小片肥肉外,饭盆底的泥沙中间,居然静静躺着一小块瘦肉!我欣喜若狂!藏起笑容我左顾右盼,确信他们只顾各自品尝肉汤没有人注意我,我才怡然自得地舀起这块小瘦肉,悠然自得地放进口中慢慢咀嚼。这一小块瘦肉虽仅比指甲盖稍大一点,但她却从生理和心理上给我带来了莫大的欢愉!
  午餐结束了。意犹未尽的人们开始痛斥六圪旦,说他在开号门打饭之前就已经把桶里的肉捞了个差不多。“有一快餐杯呢!”阿明信誓旦旦地说他是从反光镜上看到的。于是人们诅咒六圪旦,从吃肉时吃个骨头噎死,直到生个儿子没屁眼生个姑娘去卖×。诅咒的同时人们发出一阵阵欢快的笑声。其实诅咒并不是真的要诅咒而只是过过嘴瘾,就好象两人吵架时一个说:“老子透你妈!”另一个回击:“老子才把你妈透了来!”其实两人谁也不能把对方的母亲强暴了是一个道理。
  午饭过后,人们就开始议论纷纷。
  瓜皮说,各自想办法,查过号后就开始支锅!(支锅是一种扑克的赌法,规则和牌九差不多。可惜我在这方面悟性不高没有学会。搓火也没学会,卷炮学会了,打人学会了,骂人也学会了但用得很少)。
  阿飞表示一定要从六院那个跑号的同案那儿要几盒烟让过个年抽、赌。鬼子六说他也认识其他院的谁谁,能向他要些烟来。阿明说他父母一定知道过年时给他送些东西进来,并表示:“他们要连这都做不到,老子出去以后就不认他们了!”老崔这几天嘴安分了许多,现在只在那嘟囔着“死老婆子!死老婆子!”王世宏可能知道没人给自己送任何东西,默不作声。我也清楚没人会给我送任何东西,我也默不作声。
  下午,大查号。
  全院子的犯人全部出院,面朝墙站在南墙底,由武警大兵们配合干部们查号。大兵们都是些年轻的小伙子。作为无产阶级专政的执行工具,他们对作为无产阶级专政对象的我们,存在着阶级上和意识里的敌视。他们把各个号的被褥全翻了个底朝天,将每一件东西都要扔到另外一个地方包括一个小裤衩。在他们眼里没有头铺和板油只有阶级敌人。
  查号过程中,犯人们不时偷偷回过脸关注一下大兵们的搜查情况。我们号有个藏着宝藏的坑洞,所以瓜皮他们不停地扭脸去看。我的心里也惴惴,因为要是查住了,一个号的绝对全要被痛打一顿。你说你没参与挖洞?那你为何知情不报!打!不过,谢天谢地,大兵们把那个坑洞里的鞋扔也来以后,没再往里乱摸。逃过一劫!
  咦?我们号的人心里有鬼,这才不停地扭头看,但其他号子的人为何也总是扭头看自己的号子呢?莫非他们也有个坑洞里边藏着宝藏?不过每个号子只有九平方,要想藏些什么违禁品也只能在坑洞里做手脚,况且听瓜皮说四院早就流行这个,只是三院的犯人穷,没什么可藏的。但过年毕竟是个隆重的节日,各号的头铺们无论如何也得准备一些烟呀!于是,各号的人们都心怀鬼胎地不停扭头看。
  我的围巾被翻出来了!
  围巾,当然是长条的,所以就有可能勒死人。所以就属于违禁品,所以一个小大兵就举着围巾出来,向院里和秦干事闲聊的大兵领导(不知是什么级别,反正肩章是光闪闪的)汇报:搜到这个!
  一句话吸引了各自正在脑子里打小算盘的全院人都扭头看。
  我一看,心中暗暗叫苦:完了,围巾要被没收,老秦说不定还要抽我一顿给大兵们看呢!
  “放逑回去!”老秦一声断喝使全院人和我一愣,随后,我的感觉就象个落水就要被淹死的人抓住了一个救生圈!
  “这是人家对象给的!能有逑甚事!放回去!”老秦年老资历也老,“秦大棒子”的威名不仅流传于号子之间也流传于大兵们之间。老秦一声断喝之后,肩章发亮的大兵领导也点头示意:放回去吧!
  谢天谢地!老秦!你可真是个好人哪!老秦来自洪洞,就是苏三的故乡。苏三唱道:洪洞县里没好人。苏三,此言差矣!你只是没活到现在见见咱老秦呀!
  半个小时后,查号结束了。每个号都是一片狼藉。
  我们各自回到各号。号门锁上后,我们马上开始心情愉快地收拾。是啊!为什么不愉快呢!午餐有肉,晚餐是饺子!正月天里还有可能吃几次肉菜,这还不够满足吗!人活着应该有盼头,但必须是有把握能实现的盼头。盼了实现了,你就应该满足;盼了个就不可能实现的盼头,那只会增加痛苦;什么也不盼就等着它自然来到,那是傻子。
  很快,铺盖整理好了。烟也从坑洞里拿出来了。南看沉浸在准备过年的欢乐的海洋中。
  六圪旦开了号门。每个号派两个人去取分的面和馅,让一会儿包饺子。阿飞的鬼子六抢着去了。
  我是会包饺子的。我准备一会儿要大展一下身手。
  啊!饺子!我喜欢你!
发表于 2004-8-13 13:53:00 | 显示全部楼层
二 十 四     年 ? 苦 的(上)

  在对饺子的渴望中,在一片欢乐祥和的气氛中,阿飞的鬼子六黑着脸回来了。
  他俩一人手里端着半饭盆馅,另一个手里拎着个面袋子,可惜只是个底子,顶多有多半饭盆。
  这才多少呀?一个号的七个人就吃这么点吗?我心里很疑惑,可这还不够一个人吃呢,盼望已久的晚餐的饺子大宴就是如此吗?可能吗?还要给发一些了吧!
  “挨逑的六圪旦!把面和馅一大关都截了!给各号发的都是这么点儿!咋透来!”阿飞愤愤地说。
  众人脸上皆愤愤不平,但没几个人吭声。毕竟这儿是看守所,轮不到你说话时,你就没有资格发表自己的观点。
  沉默了一会儿后,大概是瓜皮在跑号时,常干类似的事,了解这里面的猫腻,他淡笑了几声:“呵呵!老子现在可真成了个板油了!这还有逑的说的!就这么包吧!”
  于是,众人开始动手包饺子。气氛很压抑,压抑的主要原因就是席子这两个半盆的面和馅,和旁边八双充满着渴望的眼睛。
  人多料少,活干得倒是挺快。就在铝饭盆里和好面,搓成细长条,没有刀就用手揪下一个个的小面团,揉圆,没有擀面杖就用手捏成圆圆的皮,包上一点点馅以便能多包出几个饺子。
  整道工序就是这样。根本轮不到我大展身手。连小展都不可能。我只负责把小面团揉圆这一道最不显技术的工序。
  很快,馅用完了,还剩下了一点面。我暗自数了数席子上一排排的小饺子,只有九十多个。人均十五个?那哪够呀!那还不如吃窝窝头顶饥呢!我暗自寻思。
  “这点面咋办?”阿明问。
  “六圪旦说是一会儿全院包好饺子后,一齐到厨房的大锅里煮,煮出来后各数各的数。咱们就再捏些皮,包些纸团、生面团、烟头吧!”瓜皮很随意地说。
  “就是就是,既然在一起煮,那咱们不作践别人别人也要作践咱们!”鬼子六的思想真不愧是中国人的思想。中国人要不这样想早共产主义了。
  “煮出来以后,谁吃到烟丝,算他倒霉!”阿飞恶狠狠地说。
  于是,在家动起手来,把剩下的面捏了二十几个皮,包的馅是卷炮的烟头、或一小撮土、或一小块纸团。总而言之,这些行为就如同号子里的水土一样都是娱乐性的,并不全是存心要害谁,只为图个开心。
  包饺子的工程很快结束了。只等着傍晚时分六圪旦开了号门,每个号去几个人把饺子一齐端了去前面厨房的大铁锅里煮。闲着无事且无聊的众人们忘掉了六圪旦截走的面和馅所带来的愤怒,重新投入到过年的欢快的气氛中。
  阿明讪讪地说:“我这老子和妈,咋透来,过年了么,也不说来看看他小子!”鬼子六接上了茬:“你给你家里写个明信片,爸爸妈妈两点点,我在这里真可怜,快快送来二百元,还有一箱方便面。”
  是啊!过年了!毕竟是过年呀!就在众人兴奋地打闹时,我不由得陷入了深深的思乡的苦闷之中。
  入监快两个月了。除了预审科黄公安提审过一次之外再也没有任何动静,案子没有任何进展。亲人和好友们,除了一条“知名不具”送来的围巾外再也没有任何消息。真的他们还在牵挂着我吗?真的还有人还挂念着我吗?家里的爸爸妈妈他们还好吗?妈妈本来就有病,得知我现在这种情况会不会加重她的病情呢?我好想念他们呀!还有她,她怎么样呢?我俩以后会有什么结局呢?我的未来会是什么呢?
  入监快两个月了,我本已经从最初的迷惘和不知所措中走了出来,但“年”这个带着浓郁团圆气氛的节日还是引起了我无尽的思乡情愁。我很清楚,不能思念亲人好友,不能回忆往日的美好时光,那只能带给我无尽的烦恼,加深我的痛苦,但是,我才十七岁呀!本来怀着美好的憧憬来省城上大学,却被送进了号子——这暗无天日的监狱!叫我怎能不想家!那个温暖的家哟!……
  当时的我泪流满面。而写到这儿的我,想起当日的情景也已是泪流满面:九平方的号子、昏黄的灯光、坑上坑下八个光头、对外地人的轻视、大油对板油的欺凌、从外界得不到任何联系、如被抛弃在荒岛上的感觉、每天食不裹腹、每天除了吃饭放茅睡觉外唯一能做的就是坐着、每天都是浑浑噩噩地活着、坑上过年的饺子、踡缩在坑角偷偷哭泣的我……啊!此情此景,永生难忘!永生难忘啊!我恨!我恨这场悲剧的始作蛹者仝建平!我恨这个不公平的司法制度!我恨老天不睁眼!我好恨哪!
发表于 2004-8-13 13:53:00 | 显示全部楼层
二 十 五      年 ? 苦 的 ! (下)

  瓜皮经验丰富,过年也不忘抓安全。
  此刻他及时走过来:“大学生,有逑的个哭的!不要想!越想越难受!列宁说,没住过监狱的人不是一个完整的人,现在你也是个完整的人了!况且这里面也是一所大学!名字就叫:社会大学!”
  列宁说过这话吗?我一愣,但很快从痛苦中清醒过来:这儿不是在你家里想哭就能哭,还有其他人要为你的安全承担责任呢!况且瓜皮说的很有道理:不能想过去,真的越想越难受,索性什么都不想,听天由命,就象个无忧的傻子。再者,监狱是个锻炼人的好地方,不过会被锻炼成精钢还是劣钢,那要看你自己的修行了。
  我满怀歉意和感激地笑了笑:“我没事的。”于是,我开始用心地倾听他们的聊天逗乐,在哄笑和调侃声中,努力忘掉过去,忘掉未来,忘掉一切。
  从那天起,我确实做到了忘记。后来我不会说家乡话了,想不起高中同窗三年的好友的名字,也忘记了她的模样……直到我把自己都给忘记了……
  阿明在坑上跳舞,阿飞的鬼子六也跟着跳开了。好象叫什么“颠四”。
  我活了这么大,从记事起就开始上学前班(因为当时妈妈是乡下学校老师,一人带着从学前班到三年级),初中以前家里没有电视只在单位的旧黑白上看过几次一休哥做的冷酸灵牙膏的广告,上了高中家里倒是买了电视了但妈妈又管着不让看怕耽误学习,所以说我对外界情况知之甚少,娱乐方面更是一窍不通,哪里进过什么舞厅!看阿明他们把屁股一扭一扭的,也有点意思。
  号子里的人们无聊时爱讲录像。作为一个小混混,录像厅、歌厅、舞厅就应该是自己的根据地。他们讲起录像时一个人主讲其他人作补充,情到深处还要起身配上动作,把故事情节讲得完完整整、活灵活现。这可是让从没看进来录像厅从没看过一部录像的我大开了耳界。于是我知道了发哥华仔成龙大傻等以及他们的许多作品。往往一部录像要听上好几遍,听得熟了我简直怀疑是否自己就看过这些录像。瓜皮说他同案叫猎狗的爱打架,尤其是刚看完录像时,总觉得自己就象主人公那样武功超群,总想找个路人打一架试试自己的身手。
  男人聊天的话题少不了女人。号子里的男人聊天的话题少不了性。
  入监之初,有人问我有没有“马子”,我不懂这是什么意思,他们笑着说马子就是马呀,就是让人骑的马呀。但我觉得“马子”肯定不会是这个意思,便陪着笑小心翼翼地说没有家里没有养的马子。太原人说话带把子时说“日你妈”不说日而说“透你妈”,管男性生殖器不叫“鸡”而叫“逑”,管女性生殖器不叫“×”而叫“板鸡”。太原人发音特点是一声二声向下压,三声变四声,四声往上挑,说起话来语气便比较“硬”。于是“板鸡”就成了“办鸡”,“透你妈”就成了“头泥马,等待。这儿就不一一赘述。太原人管晚上梦遗叫“跑马”,管妓女叫“米”,管漂亮妓女叫“良米”,管有性病或不招人喜欢的妓女叫“恶米”,管嫖妓叫“量米”,管小偷叫“理儿”,管手淫叫“砍川”。这些特色语言起初我一点也不懂是什么意思,不过时间长了就感觉到了。
  阿明在唱歌:“摸摸你的,摸摸我的,抠开你的,放进我的……。阿明还很年轻,未婚,找过几个对象。阿明的恋爱原则一向就是“哈哈一笑,扳倒就闹!”
  陕红凯依旧冷冷地在收拾他的枕包。枕包是把一件衣服的后襟拆下来锁好边,四周一对中间钉几个扣子抠几个扣眼,里面用来装平时不穿的衣服等,晚上当枕头用。他的枕包上绣着好多字:命中有终会有命中无莫强求、忍心字头上一把刀、退一步海阔天空忍一下风平浪静,等待。都是为人处世的格言警句。往枕包上绣字绣画是号子里的流行。当时的我还没资格没能力也没枕包绣什么,不过后来我在我的枕包上绣了一只漂亮的红帆船,取劳改队路上一帆风顺之意。
  天色暗下来了。
  南看外面的居民区有人放炮。年三十的晚上吃晚餐之前是要放炮的。爆竹声声,而此刻在我耳中却无比的萧瑟。
  六圪旦开了号门。每个号出几个人端着饺子去前面煮。
  众人把饺子从席子上捡到饭盆里,但不管怎么努力,饺子是一定要粘到一起的。
  煮饺子时犯人们可以互通有无、加强沟通。这样的机会没人肯错过。我们号是瓜皮、阿飞、鬼子六三个人去的。
  远远的爆竹声中,我们很快等回来了饺子。
  热腾腾的饺子冒着热腾腾的香气,勾引起了所有人的食欲。只是,饺子太少了。
  饺子分为两盆,一盆由陕红凯、老崔、王世宏、我四人蹲在地下围着吃,另一盆由另四人坐在坑上围着吃。他们那一盆明显多,有我们这盆的两倍!而我们这盆只有四十多个,平均一人十来个。没有人抢。抢什么呀!就这么点,有什么好抢的?值得一抢吗!我们四人蹲着围在饭盆前,默不作声地吃着。
  坑上的几人不时吃出包着土块或烟头的饺子,引起一阵哄堂大笑!从其他号也传来一阵阵的笑声,大概他们也吃到了可能是自己包的烟头馅饺子了吧!
  很快,王世宏、老崔分别报告吃到了这种另类的饺子。老崔的这个包着的还是把笤帚上的小棒折成短短的几截!娱乐性可真够强的。
  陕红凯始终没作声。不知是没吃到?还是吃到了但不吭声?
  我们的盆里就剩下了四个饺子了。我到现在吃的还都是肉馅饺子,真走运!难道这最后一个就有包的什么东西?会有这么巧?我夹起这最后一个饺子:它小巧而大耳,饱满得一看就知是北方饺子。面粉在昏黄的灯光下发出晶莹的光泽。我爱怜地把她放进嘴里,准备慢慢品尝这最后的美味。一咬,坏了!里面包的是烟丝!烟丝的辛辣苦味弥漫于口腔。我当即就想把它吐出来,但转念一想,我又没有吐。我慢慢咀嚼着烟丝,苦涩渗入骨髓、仇恨深埋心底。我要使自己记住所受的苦,我要让他们以百倍来偿还!
  我把烟丝嚼碎,强咽了下去。辛辣苦的味道从腹中升起,呛得我泪都快要流了出来。
  这个苦苦的年哟!……
发表于 2004-8-13 14:41:00 | 显示全部楼层
好久不见你上QQ了,先支持一下。回头打下来,好好看。
发表于 2004-8-21 17:12:00 | 显示全部楼层
二 十 六       变  数 〔上〕
  
  初一早上,我们都被鞭炮声惊醒了。
  当时太原尚未“禁放”。初一早上各家各户各单位都要放挂鞭放三个炮供几碗祭品以叫醒神灵享用的。南看也不例外。每个院子都放鞭炮。我们号子也不例外。
  众人醒来之后叠好铺盖,大油们在昨晚特意留的半脸盆水里净了手。
  穿戴整齐后,瓜皮在号门处立了三根烟,点着。青烟袅袅中,瓜皮闭上眼,口中念念有词,双手合什,作揖,虔诚地跪下,磕了三个响头,起来,双手合什,作揖,离开。接下来是阿飞,接下来是鬼子六、阿明、陕红凯、老崔,一样样的程序,一样样的虔诚。他们在祈祷吧?祈祷什么呢?我不知道。但三支烟已燃完了,轮不到我磕头。我只有在心里为亲人祝福,祝他们身体健康。
  号子里的气氛神秘而压抑,众人仿佛怕惊动了神灵,说话都悄声细语,走路都蹑手蹑脚。
  六圪旦在放茅。他可能也知道每个号子现在都在做什么,而没有象往常一样在院子里扯着嗓子吼,而是把号门一个个都打开,由各个号子自觉地看着前一个号回来后就自己去厕所。
  犯人们都站到了号门口,微笑着互相拜年。大油们则走到其他号子里,和熟识的人握手,互相敬个烟。年初一嘛!谁也想讨个吉利话。
  我没有熟人,也不喜欢来这一套。看着他们走来走去握手敬烟的样子,我觉得很可笑,也很茫然,还觉得很格格不入。
  大年初一的早餐仍是玉米面糊糊,没有任何变化,引起了众人恶毒的咒骂。
  早饭过后,赌博开始了。
  太原流行打扑克打“争上游”。号子里赌博时流行以“争上游”来赌。一付牌去了俩王是五十二张,四个人打,每人十三张,面对面的两人是固定的对家。以看谁最先把牌走完来定输赢。一四、二三是平手,一三、二四就是输了,要输几根烟,一二、三四则输得加倍。打这种牌最重要的是记牌和算牌。你要卡住上家切住下家不能让他二人顺利地发牌,而且要分析对门手里还有什么牌。在自己牌好时要努力第一个发完牌,要是手里的牌不好就要争取把对家先送完。如何送对家呢?对家手里是单牌?对子?还是列子?这里面有讲究。
  赌博打争上游,要想赢就要作弊。握牌时的手形就是在告诉对家:我手里有什么什么。两手握牌时牌向上是指手里有炸弹(三个或四个的),两手握牌时牌向下是指手里有起子(对4),这两种手形就是最基本的“上包弹下包铲”。左手搓开牌右手在上面一拂是指手里有列子,单手握牌搓开牌是想让对家给自己送单张,而单手把牌一把握住就是说我完了你要先走啊!当然,这了与另两人的暗号区别开来,就要自创一些有特点的手型,同时要分析揣摩那二人的每个手型代表什么意思。总之,玩好这种牌是要有点悟性的。我这方面悟性不好。但奇怪的是,众人们平时一致表示自己学习不好最怕动脑子,但玩起这个时一个比一个有悟性,一个比一个玩得精!
  当然,在本号子里赌没意思,要赌就要到别的号子里赌赢他们的烟,或者在自己设场邀请别号的大油们来玩。到其他号子赌时要注意不能让任何人偷看到自己手中的牌,而有人来我们号赌时每个人包括板油都要积极地偷看然后用手型把偷看到的信息传出去。
  瓜皮真不愧是瓜皮,鬼子六也不愧是鬼子六,他二人打争上游时珠联壁合配合默契又沉着冷静,不论在哪个号子里赌,就没有空着手回来的。在我们号里设场时那就更不必说了。反正就是五根十根的注,到了初五,他们已赌赢回来八、九条烟。我们的坑洞里已经放不下了。瓜皮说:“没事!这几天就放在外面,过了十五再想办法再挖个洞藏起来,反正不能让六圪旦那个讨吃鬼知道。”
  “讨吃鬼”是本地特色语言,特指吃了你喝了你却又遭踏了你的那种人。无疑,貌似忠厚的六圪旦就属于这种人。他不知由于谁的关系当上了跑号的以后,口蜜腹剑,在三院任何一个号子里都是白拿白吃白用,稍有点不高兴就去干部们那儿“点一炮”(即告小状之意),让干部们找个茬修理不听话的某某一顿。全院的犯人们在背后对之恨之入骨但又无可奈何,当面还得六哥长六哥短地亲热地套着近乎。
  不过瓜皮不尿逑六圪旦,但他跟六圪旦面子上还是很客气的。因为,毕竟现在人家是跑号的,要从长计较嘛!
发表于 2004-8-21 17:12:00 | 显示全部楼层
二  十  七          变     数      (  中   )
   
  莎士比亚除了那句幸与不幸的名言外,好象还说过这么一句:幸福的日子每一天都是相似的,不幸的日子却各有不同。这句话纯粹就是为我们号子里的人创作的。
  每天早饭过后,初升的太阳透过铁窗,将自己的足迹投影于西墙上部。当它的足迹走到西墙中部时,就到了打水的时间了。再走再走,走到坑墙交接处时,就要吃午饭了!不管吃的好不好饱不饱,吃饭的时候人总是快乐的。冬日的下午特别短暂。我们午休起来一小会,太阳的足迹便走上东墙,再一会儿,就会逐渐消失在东墙上部。这时,就要吃晚饭了!我想,古代的日晷是否就是古代号子里的犯人发明的?
  每日里我们就是这样,一号子里的人呆呆地坐在坑上,呆呆地看着太阳光在墙上一点点地移动,从西墙到坑上,再从坑上到东墙。第二天仍是从西墙到坑上,再从坑上到东墙。能想起来的录象也讲完了,能想起来的菜名及烹饪方法也讲完了。每日里就这样无聊地坐着。除了监规外再没有任何可以阅读的东西。我觉得脑子里已长满了荒草。没有任何新鲜的话题,没有任何能带来丁点刺激的东西。好久也没进过新犯人了。我现在也渴望着能送进来个新犯人,不仅能给他服服水土高兴高兴,重要的是他能带来一些来自外界的新鲜的消息。要不然哪怕外面天翻地覆改朝换代了,号子里仍还是死水一潭,一潭死水!
  年也过完了。
  今年春节之间吃了三次肉菜,虽然还是象年三十那顿一样每个饭盆里仅飘着两三片肉,但这就很让我满足了。
  方便面很早就吃完了。瓜皮并未象他最初的豪言壮语中讲的那样:方便面算个逑!吃完了再闹来!可能当时他觉得易如反掌,但人走茶凉,你在四院时虽是个跑号的,但再怎么你也只是个犯人!给你调个院你就逑也不是了!瓜皮已收敛了许多。他还有一点关系,但他知道好钢要用在刀刃上,关系要放在要烟上而不能放在要方便面上。
  两个月的三瓢两圪旦已经把我饿得感觉不到饿了,用号子里的话说:肠子饿细了。我能感觉到身体的巨大变化:原来胖乎乎的随双手 现在青筋毕露,原来腰上一捏就有一圈的肥肉现在只能揪起点皮,裤子在社会上穿时紧紧绷在腿上现在很宽松。
  每个月理一次发,就是让六圪旦“犁一回”,胡子长了也请人家用手推子推一推,手指甲长了在地上磨磨,脚指甲长了就长着吧。入监两个月来我没洗过澡,用水湿湿毛巾擦擦背也不可能,因为白天你敢向六圪旦提要求去打盆水吗?就算有盆水让你洗,你洗完敢往马桶里倒吗?马桶每天装尿和洗饭盆水都快要装不下了。我不知道现在自己是什么样子,号子里没有镜子,不过唐太宗说以人为镜可以知肥瘦,看看别人就知道自己是个什么逑样:满脸菜色,下巴尖尖,颧骨突起,纯粹一个非洲难民形象。
  唉!我就这样熬着吗?熬到上检、下起、下判吗?这样的日子何时能熬到头呀?但不熬又能如何呢?
  但是,这种无聊的日子居然熬到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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