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客栈

 找回密码
 加入客栈
12
返回列表 发新帖回复
楼主: 不卑

看一看农村:组图[原创]

[复制链接]
 楼主| 发表于 2004-11-8 12:35:00 | 显示全部楼层
二十二、他讲的是什么理:村秀才

第三天没有天晴,又是细雨如绵。只要出门站一小会儿,就会带一身细细的绒毛回来,抹一把脸就全是水。江边的水澄清下来,是可以洗脸的,但那块大石头坐不得,面上还淌着水。竹林里也坐不得,地上太湿,竹叶一摇晃,就洒下雨滴来。幸好今天没电,竹筷子厂的电锯没这么烦人,我可以坐在家里安安心心看书了。

支书是下午才回来的。那天下午,先民支书探头往屋里看,一边问:“高估在家么?”
“不在,出去干活去了。噢,是支书啊!进来坐,我给你倒杯茶去。”
支书不安份的坐下,起身想走,但终于还是又坐下了:“小布,别叫我支书了,再隔几天我就不是了。”

说着,像是无心的随意的翻了翻桌子上那本已经翻开的书:“你在读《四书》?这可是本好书啊!”说着,欲言又止,我想他在考虑身份问题:工作组与村支书的、城市与农村的、长辈与晚辈的。到底该说多少话,讲多深,他不会像永高会计那样竹筒里倒豆子去“打白领”,而是说一半留一半。

“到底怎么回事啊?”
“昨天到县里开会的情况,李组长会说,以他说的为准。城市里的年青人爱看这种书的真是少见,你是个有见识的人。”支书又把话题拉回到“书”。
“其实我也搞不懂自己为什么要看这本书。父亲在送我下乡时说,下乡后时间比较多,多读几本书,别跟着那些人去打牌赌宝。我推荐你看这两本,《四书》与《红楼梦》。这两本书,我每读一次都有新体会。我想老一辈喜欢看书,总有道理,但这个道道我还没读懂。”

“年青人只要好学上进就好,说到这《四书》我家里可有个宝贝,有一本明代老祖宗传下来的。还有一篇清代考中状元的试卷,都是从我爷爷手中传下来的,你知道不?这个村子在明清时是有名的秀才村,这两朝村里考中进士的共18位。现在就不行了,村里人穷,大多数人都主动放弃学业,不愿读书。”
“去你们家看一看老祖宗的‘宝贝’怎么样?让我开开眼。”
“可以,我正要回去,咱们这就一起过去。”
“好,我给高估留个条子,不然他不知道我上哪儿去了,会四处找人呢。”

我与支书一块走进大黄家村,钻入支书家葡萄架掩盖的大门。先民支书家的家境比永高好些,住的是两层楼的平顶房,而家里的摆设却普普通通,一看就是很平常的农户家。
“你先坐一会儿,我倒茶去。”说着,便钻进屋后去了。
“家里来客人了?我说呢,是布科长大驾光临啊。爸,你别跟他客气了。你就要不是支书了,还劳么子神?他们城里人是很瞧不起咱们乡下人的。”小丽也从房间里钻出来。
“这个不能怪小布,也不能怪李组长。”先民支书说。
“怎么会呢?”我申辩道。
“怎么不会呢?你看看我爸,眼睛红成这样,就让你们害的失眠了一个晚上。当支书年龄大一点就错了啊,现在是不是又要以年龄划分阶级界线来整人吧?”
“怎么回事?我一点也不清楚。”

“是这样的,那天到县里开会,来了三十个工作组,王队长就单单点名批评了我们黄家村的工作组了。说我这个支书年龄太大还赖着不退,工作组什么工作都没开展。你看别的工作组都忙着到处刷标语、发宣传手册,黄家村到现在连工作计划都没拿出来。话说得很重。
你是清楚的,我根本没有赖着这个位置不走的意思。我早就说过我年龄大了,精力顾不过来了,当支书应该年青人上。可去年县扶贫工作组长科技局杨局长非让我干,说干一阵子把年青人带上去,黄家村的工作上去了,就可以退了。王队长这话也太不给人脸面了,就是个农民也是有脸面的。不能被政府当猴耍,要你上就陪好话,不要你了就下人家的脸面。”
“我再和李组长说说,尽量顶住上级的压力,挽留你。从我听到的情况,先民支书在村里的口碑不错,是个公认的好支书。”

“不必了,我辞职信都已经写好了,等李组长一回来就交给他。今天不谈这事,你不是说要看看我们家的宝贝么?跟我来。”说着,先民支书带我登上阁楼,从床底下翻出一个加锁的红木箱。打开锁,又端出个小木盒子来,盒子也是加锁的。又很费手脚才从盒子里取出一个黄布包,黄布包一翻开里面就是书了,这是他祖先传下来的《四书集注》。我小心地翻开书,除了书页已经泛黄,与线装本繁体竖排的老书比较不出太多的差别,当然也看不出年代。先民支书看着我有些疑惑,便说:“我爷爷说,这本书是我们黄氏祖祠里供着的那位黄元公读过的。他吩咐我们把祖宗留下的东西保护好,老祖宗要留下些金银财富那都是供后人花的,第一代花完了第二代就没有了,唯有这书可以一代代传下去。到了文革时代,这本书差点被毁了。红卫兵知道我们家藏了许多老东西,来抄家,幸亏我把它们藏到墙缝里才躲过一劫。”

“这里还有清未最后一轮科举考试,我爷爷考中进士的一份八股文答卷。”

我看了看答卷,满目都是晃眼的蝇头小楷,字体工整娟秀。落款上书:民国三年黄敬之摹写,文章的标题是“君子周急不继富”——这是从《论语》中摘出的一段话。一百多年前的作文是这样写的:

君子周急不继富

与之粟釜、庾而不益,道义于是见端也。
且夫釜、庾之数不足十日之粮,有冉子虽请而不益。然原思为宰与之粟九百而劝其莫辞,曰:“毋!以与尔邻里乡党乎!”圣人何厚此而薄彼焉?
圣人用财之有厚薄,视其贫富而已。贫者周其急,富者示不继。周急为善,继富为恶,民颂其善者不颂其恶者,不待教也。子华为夫子使齐,义也。于齐乘肥马,衣轻裘。丰衣足食,何待人继之?故夫子以釜、庾之少示之所请不当也。原思为宰则有常禄,禄不当辞,故教以分诸邻之贫者。厚此薄彼,益与不益,于是端见于道义也。
天生人有智愚之不齐,得财有厚薄之不均。唯仁者、智者、勤者以德蓄财。见利思义,问心无愧。上下四方,皆知我公道。
天生财有厚薄之不均,与人有贫富之不一。虽奸者、诈者、霸者以财发身。见利忘义,巧取豪夺。右左邻舍,皆道我乖滑。

是故生财有大道,视其源则有义与不义。
君子取财,取其义者;
小人取财,取其不义者。
君子施财,施其义而周贫者;
小人施财,施其不义而继富者。
世有良知,使周急者得誉,继富者无誉。然公道不立,邪说横行,以取不义之财为誉,以‘继富’为名则害莫大焉。《大学》曰:生财有大道,生之者众,食之者寡,为之者疾,用之者舒,则财恒足矣!仁者,以财发身;不仁者,以身发财。财聚,则民散;财散,则民聚。故用财乃一国聚散之道,为义之所在,不可不慎。圣人以此正义名而去邪名。

附《论语、雍也》:
子华使于齐,冉子为其母请粟。子曰:“与之釜。”请益。曰:“与之庾。”冉子与之粟五秉。子曰:“赤之适齐也,乘肥马,衣轻裘。吾闻之也,君子周急不继富。”原思为之宰,与之粟九百,辞。子曰:“毋!以与尔邻里乡党乎!”

这一篇满是苍蝇一样的小楷晃得令人眼花,我读了标题与第一二行的几个文字与最后的落款就没再往下读。我想这书法倒是有魏碑风格,现在全国除了少数几个书法家没有人能写这样一手好字。

“是摹写的,还不是原稿?”
“是的,这是他的本村一位同乡摹写的。原稿是被封存的,调不出来。我爷爷考完这一场就回家乡去了,科举也自此在中国消失了。当时清末正在进行最后一场官制改革,改得是部门林立,每个部门都在想尽方法为富人谋利,借此大发横财。从这篇文章中我还能看到他当时的义愤,虽说是‘八股’文章,可道理讲得透彻。

你看清文章的标题了么?‘君子周急不继富’,此句出自《论语》。说到这里,我就不能不说我对你们扶贫工作有意见,李组长好几次来请我,我都没去,他可能在怨恨我。其实,我对扶贫某些政策是有意见的。

你说现在谁不想发财?有些人坐着也想、睡着也想,可就是发不了财。我读过的老书《论语》中有句话:‘富与贵人之所愿,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贫与贱人之所恶,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就说这发财啊!第一是靠自己,第二是要走正道。政府拿钱帮老百姓致富是件大好事,可是许多扶贫工作队力也费了,钱也花了,老百姓并不感谢他们。这是老百姓不会领情么?不是,是扶贫扶偏了,在‘道义’上站不住脚。‘君子周急不继富’是君子的人格,也应该是政府的人格。政府不能总盯着这些富裕户,帮助他们富上加富。这种政策,中国几千年来都是从来没有过,外国也几千年没有过。五年前,有一个扶贫工作组长跟我说:‘我们给你一些羊,你就做一个养羊示范户’,我没有答应。为什么?我怕乡亲们骂。最后,一个村主任成了这个‘示范户’,你说一说这个有多少示范价值?他一个富了,就能分给其他人么?这谭主任拿了这批羊,村官这个帽子也不要了,一心一意发‘羊财’去了。村里有几个青年人很不服气,说这羊不是他的,晚上便搭伙去偷了宰着吃。后来被发现了,扭到我这支书这里,你说让我怎么办?谭主任坚持说这是工作组赠与他的财产,村民们坚持说他发的是不义之财,最后我只好说我不管,让他们扭到派出所去。派出所就不管青红皂白,关了几天,让家属拿钱来赎人了事。你们又要搞什么示范户,还拉上我支书,我会跟着你们头脑发热瞎胡闹么?村民还说我拿了不少好处,才这么卖力支持。

另外,扶贫可是大政策,不能演变成搞关系。省里的工作组能搞到一百万,市里的搞十万,县里的两三万,谁的关系好就可以多搞点作形象。人说中国是个人情社会,如此一来,中国的人情风不是越演越烈了么?”

“你说的这些话,我会记下来,倒时给李组长提个醒。那你认为扶贫该怎么扶呢?”我说。
“不用,正因为你不是工作组长我才跟你打这个‘白领’,碰上李组长我还真不会说。我劝你也别说,他是要‘成绩’的,那里听得进这些话?至于怎么搞好扶贫,我说不上来,只知道扶富几个人容易,扶富大家就难了。许多事情不是你、我、李组长能解决的问题,而是大政策的问题。拿钱堆出一个小康村,搞一个扶贫典型是很容易,这只能说明谁的面子大,要来的钱多。我这农民也没什么学问,讲不出什么道理,只知道现在农民光种了点稻子是不行的,除去收上去的税费只能糊口。只顾说话去了,都到吃饭时间了,你留下来吃晚饭吧。”

“老支书您说的比起我们城里人说的实在多了。现在的城乡差距这么大,绝对不能靠施些小惠来解决问题的,而是要向农村让大利。另外,城市不能对农村采取歧视性政策,前不久取消了‘暂住证’制度就是个很好的政策,但城市对农村的歧视政策还远没有消除。至于‘示范带动’作用,我看是很有限的,在道义上也是站不住脚的。可现在所有的政策都是向富人倾斜的,不仅是扶贫政策。‘君子周急而不继富’的教条早被抛弃了,这招商引资不就是让政府官员都围着富商转么?越富就越要继,可是我们的国策啊,这样的大环境可不是我们能改变的。”

“小布你不小啊!是到机关里被排辈排得小。呵呵。”先民支书狡诘的一笑:“别讨论这些大事了,来喝酒。”
“是啊,是啊,我老爸不当这个支书上好。你看看,要伤多少神。”小丽在旁边打岔说:“这扶贫政策我不懂,就知道越穷就越读不起书,越读不起书就越穷。村里这些年来没有一个出去上大学的,如果这里考出一个大官,一想起在农村读书的苦,一次拨个千把万改善农村生产生活条件,不就富了么?这些城里的公子小姐们将来做了官,哪里会念着我们农村呢!再说那些先富起来的华西村、南街村,哪个不是用高薪城里的能人。不仅本乡本土的人才不去城里,而且把城里的人才吸引了过来?”
“小丽老师说得也很有道理,因贫困失学,农村文化素质差,也是农村落后的原因。”
“所以我们村办学的积极性很高,其他的公益事业很难筹得上钱,可一说要办小学大家都纷纷解囊。现在,乡政府这个穷鬼又在打学生的主意,想从这里捞一笔钱呢,村里又有许多孩子要失学了。我们村上有个特困生,停停读读,十一二岁还在上小学二年纪呢。”

“还有这事?他家里就穷成这样?”
“是的,他父母亲都在山里烧炭,薪水很低,每隔半年才回来一次。孩子放在家就让他一个人生活,从来不管。”
“我给李组长反映一下,这样的贫困学生也应该是我们扶助的对象。你什么时候带我们去看看啊?”
“过几天吧。这个暑假我还打算给村里上初中的同学补补课,争取多读出几个大学生。现在正在与他们的家长联系。”
 楼主| 发表于 2004-11-8 12:35:00 | 显示全部楼层
二十三、年纪大是该让位了:换支书

两天之后,李组长回来了,证实了先民支书说的话。那天县扶贫工作会议,王队长点名批评了他与支书。事后他对我说:“刷标语,发宣传手册都是形式主义,可上面就是喜欢这些场面。村支书年纪大了点,这不是我的错,也用不着这么下人家的面子。”那天,他忿忿退场,却被旁边县建整办的李主任拦着了,说:“老家,你们黄家村的情况我很清楚。王队长这么说,太不切合实际了,我再帮你说说话。今晚,我做东,请你们去卡拉ok一下,消消气。”

先民支书那里还有心思去ok?要走。被李主任硬拖进来,电视机花花绿绿的各式美女晃来晃去,看的支书都些痴呆了。“支书,你别只看,也唱一首歌吧!”李组长说。
先民支书在ok本上翻来翻去,只点了一首《东方红》。大伙都吃了一惊,怀疑自己是生错了年代。屏幕上红太阳缓缓升起,支书清一清嗓子唱:

“东方红,太阳升,东方出了个毛泽东。他为人民谋幸福,呼哟嗨哟,他是人民的大救星。”

满屋子的人都笑了,王队长扯着李组长说:“你看看,你们的支书还是什么年代的思想。你别怪我今天话讲得太重了,其实这都是为你着想。他这样的老支书,从大公社开始干起,年纪大,思想僵化,还多半很恋权。不说点重话,他还不会让位呢。你驻他们村,不方便讲硬话,我给你在旁边吹吹风绝对有好处。现在的政策要求干部知识化,年青化,这也是建整扶贫的考核指标呢。”

听到这些内幕,我才知道李组长决心已定,支书是非换不可了。不过,我也知道先民支书除了不会城里人的ok娱乐之外,说起道理来并不比城里干部差,思想也没老化到那个程度。

他有一个简单的价值判断,就是他那本祖传的《四书》,而这个又是与我们这些城里人的‘现代观念’相冲突的。农村还在流行“半部《论语》治天下”,由《论语》形成的几千年中国式公理依旧保存在农村。农民们常说:“读新书晓得做事,读老书晓得做人。”知道什么是讲道理的学问,什么样的道理在农村才讲得通。而现在恰恰许多事情是没理讲的,许多人也不讲理,许多政府宣扬的‘理’在农村是讲不通的。《论语》在现代社会究竟还有什么价值?这是我一直在思考的问题。在农村里我找到了一部分答案,就是从“人性”本源出发,形成的民众公理意识。现在缺乏的正是全民的‘公理意识’,政府提出的‘公理’今天说东明天说西,今天反左明天反右,整个国家都像喝醉了酒一样。《论语》不是书斋里能做的学问,而切合实际的言、行、思;《论语》中没有狭隘的民族主义,空头的爱国主义。它是要成为世界性的公理,只要还有人性,就一定会存在人性的公理。不然,小到这大小黄家的战争,大到国家与国家之间的战争永远不会停止,所有礼仪、法律、道德到人类社会的和谐都成为空谈。

“小布,先民支书是一定要换了,你看村里哪位干部合适?”李组长把我在开小岔的思想拉了回来。
“问我?村里的情况我不熟啊!就知道高估这个人还不错,人品好。”
“我也很欣赏高估,想重点培养他。但现在还不行,第一咱们住在他家,村里人会说我们偏心;第二太年青,怕他服不了众;更重要的一点,他现在还是个预备党员,够不上当支书的条件。”

晚上,李组长又拉着永高打‘白领’。把开会的情况全告诉他了,说先民支书确实年龄大了,配合不了工作,让他看看村里还有没有合适的人选。永高便极力推荐义民支书,说他原来当过支书,敢说敢做,在村里有威信。听了永高的话,李组长便把除支书之外的几个村干部叫来,把上面的意思给大家说了,让他们推荐人选。大家都不肯说话,沉默了很久。于是李组长让永高先说,永高把推荐义民支书的理由一说,计生专干老文、治保主任老黄都赞成,只有村委主任不表态。最后,他才说:“我同意他们的意见,但黄义民能不能当支书,还要认真考查,不能仓促决定。不然这支书换来换去的影响村里的稳定,也影响工作组的形象。”

次日,李组长一大早就赶到乡里找谭书记,见了面后,便说起推荐支书人选的事来。谭书记说:“推荐黄义民当支书?又是高估的主意吧?他那个炮筒子脾气,在乡里早闻名了。说实话,我不赞成他当支书。他要真干上了支书,乡里吃不消,你们工作组也吃不消。你们干一年就回去了,可乡政府是不会走的,提拔一个‘钉子’干部,不是要跟乡里为难吗?如果实在要推,我向你推荐谭四统主任。”
“他啊,我们早就考虑过了。第一是个倒插门的女婿,在黄家村没有位置,别人不服气。这个村还非得选一个姓黄的当支书不可;第二是没有魄力,不阴不阳的拿不下个主意。”
“反正黄义民当支书我是不会同意的,乡里不会下任命书。”

这事磨了半天,谭书记死活不通理,于是李组长就给县建整办的李主任打电话。李主任的回答是:“建整扶贫首先就是要整好村委班子,整好了班子才会有扶贫成绩。你们工作组提出的人选,乡里必需要考虑,他们只有向工作组建议的权力。我再给谭书记打个电话,如果还是说不通我就请分管的黄副县长来讲。”

隔了两天,乡里谭书记便派人捎信来,让李组长到乡里来商量工作。谭书记见面就说:“怕你了,乡里批准了。不过建议你还是给半年考查期,如果有什么问题工作组与乡里都好下台。”
“给半年考查期?我们建整扶贫才一年,上面都追着要马上换人。还考查半年,支书怎么开展工作?”
“那你自己定吧,乡里根据你们的意见办。”
“马上任命吧。先民支书的辞职申请我可是准了,他不会再出面管事了,支书总不能空着吧!”
“你等一会,我叫办公室马上起草文件,你带回去。”
就这样,义民支书的任命书拿到手了,他是第三次当支书。

李组长当时说不用考查,不是一时冲动,而是通过几次接触印象确实非常好。再加上永高总是在旁边鼓吹义民当年做支书时的神勇,李组长便觉得不会看错人。那天,我们去他家,他总是推辞说自己不想当支书,还是永高与李组长动之以情,晓之以村民大义,才把他当年的雄心提上去。另外,别看义民支书像个粗人,可很讲礼节。我们一起去走访群众时,他非得让我们走前,李组长与他推来推去,最后总还是让李组长走到前面。李组长感慨的对我们说,农村就是“礼性”重,城里可没那么多破规矩。这些小印象,都让李组长相信,支书这回是选对人了。

义民当了一段时间的支书,李组长又开始后悔起来了。考察示范户时他和先民支书的态度是一样,不表态也不支持。还有一次,他跟永高打招呼,村里的开支一律要他签字才能支出。这话他没有跟李组长说,只和永高说了,李组长知道了就很不客气地说:“村里有咋个收入了?从今以后村里的帐与扶贫资金的帐要分开,他签村里的,我签扶贫资金的。”
从此以后,支书与工作组的矛盾就越来越尖锐了。义民抱怨他是个“签字”支书,工作组事情都决定了,让他来签个字,他很没面子。有时,支书请不来,李组长干脆就不请了,叫上永高、谭主任几个自行决定了。有一次,村里有个纠纷想请支书出马,义民支书的回答很有意思:“我批了个条子,让谭四统主任去办,托村里的小把戏带走的。”弄得李组长是哭笑不得,一个村官都知道学城里的领导干部“批条子”,他批了谭四统主任就会去办么?好笑。

以后村里的事与工作组的事很难分开了。村里小到小两口打架,都会推到工作组这里,支书不想管,村主任是从来就不拿决定的,只等着李组长下指示。
用李组长的话来说,义民支书还很不“进步”。县组织部下了个文件,要求建整扶贫村支书到党校培训,让工作组交了两千元。谁知义民支书回来后,半点体会没有,只说县里招待得好,城里餐馆的菜好吃,这两千元算是值得。李组长一瞪眼,说:“你真是个土老冒,没有吃过馆子啊!说出来也不羞。花钱是让你吃去的?”义民支书也不生气,只嘿嘿的笑。李组长真后悔自己看错人了。

且不说李组长与义民支书的关系破了。这扶贫规定的资金还是到了,即使支书那么不通情理,事还是会办好的。于是,乡里到村里的路照例正在动工;村办小学的操坪也在动工;村委会的办公楼,也拍板定下来了。李组长那日带着支书、主任、永高会计一帮人考察了几个地方,最后,在学校门口停了下来。李组长当即拍板决定建在学校对面,过桥的转弯路口。他断定,这里今后一定会成为一个繁荣地带。大楼从河床上往上起,不占土地又没有任何纠纷,在河床上的第一层做榨油坊,第二层临马路可以做门面,第三层做党员活动室与办公室。这样,每年都可以为村里增加一笔固定收入,解决办公经费不足的问题。义民支书照例不表态,倒是永高提出问题了:“建在河床上,现在这里是干的,到时涨水第一层被淹了怎么办?”

“有两种方案,第一种可以在上游建个河坝,把水拦到另一边的河道上去。第二种是就在大楼周围建堵拦水墙。”
“第一种可使不得啊,把水拦过去,万一大黄家那边发了水灾,两个村又会打起架来。再说,这边没有水,洗衣洗菜也不方便。”
“那就按第二种方案办吧!”

义民支书还是不表态,如果让他签字表示同意,他便大笔一挥,签上:“同意,按此意见办----黄义民。”那种姿态绝对像城市里某机关的大领导。此后,村委大楼便在河边拔地而起。有一天,永高找到李组长打白领说:“我听到大黄家那边传出话来,说小黄家起的村委会像个厕所一样蹲在江上,农村里只有厕所才会建到‘缸边’。这说不定就是从支书口中说出来的,好你个支书,签字同意的是你,背后讲鬼话的也是你。是想挑动大小黄家打架啊?什么才是小黄家的村委会?”永高也开始憎恨自己一心推荐的支书了。

看看工作组长、班子成员与新任支书的怨恨越积越深,我便悄悄拉着李组长说:“别跟支书闹得太僵,他是你提拔上去的,这样下去乡里村里都会看笑话呢。最后验收,还得支书出来讲几句总结成绩的话,要不这一年不是白忙了么?”
“是我提上去的,他知道领情就好,我还没见过这么不通情理的支书。”

“也许农村里对‘提拔’看的不重吧。如果你不方便的话,我找他聊聊,别把矛盾越搞越深。”
“你可以试一试。不过我看他这种又臭又硬的脾气,说了也没用,难怪乡里会极力反对。”
接下来,我讨了个差使,当中间人---讲和。这可是个不好干的差使,搞不好李组长会恨我胳膊肘向外拐,支书也不领情,会臭骂我一顿。这事永高是不愿做的,村里谭主任更不愿意做,他巴不得火越烧越大。每当李组长当着他的面埋怨义民支书时,谭主任便在一旁添柴:“就是啊,这种人怎么配做支书,可惜当时我没劝住你。”接着,他就把哪天支书在背后又说什么坏话了,以前做过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当然还包括他与先民支书的那段恩怨),添油加醋的说了一大通。听得李组长两肋火起,恨得咬牙。
 楼主| 发表于 2004-11-8 12:36:00 | 显示全部楼层
二十四、练习忍耐的方法:钓鱼

义民支书家的木门被敲开了,一个穿黄色军服的人应声开门:“是哪个?”刚从大太阳下走进来,眼睛还适应不了这黑暗屋子,隔一会儿,才看真他就是义民支书。屋里阴凉得很,进来的时候还汗流浃背,在屋里只站一小会儿就全息了。
“是小布啊,别站着,快坐。”义民支书对我显然没有陈见:“就算你还看得起我们乡下人,那次我们去城里还多亏了你父亲接待,我很感谢。”

义民支书说的是那次与永高、村主任一起到城里办事,我父亲接待了他们,并给他们联系了住宿。本来,他与此事是无关的。义民支书一提起这事就好像脸上有光,又重复了一句:“你看得起我们乡下人,那次我很感谢你。”

“哪里,你们第一次到城里来,当然应该讲点客气的。”
“现在城里亲戚一见农村来人,躲都躲不赢。你与我们非亲非故,这样很不错了。”
“咱们谈谈正事吧,你对我们工作组有什么意见吧?最近你好像与我们李组长关系不太融洽啊!”
“你是代李组长来的?”
“不是,是我自己要来的。工作组长与支书关系不好,这是个大问题啊。我愿意化解你们之间的矛盾,有什么你就跟我说说吧!”
“你也看出来了。我就直说了吧,你与李组长都是好人,是真心为农民办实事办好事的。照理,我不应该与工作组李组长把关系搞成这样。可他也太瞧不起我们乡下人了,我这个脾气,谁不敢顶?李组长总想让我跟着他屁股后面跑,让我做一个‘签字支书’,没门。他没把自己的位置摆正吧?你想到村里当支书当主任就你来吧,我这个‘签字支书’就只管‘签字’了。我真后悔接支书这个位置,真让人难堪。农村里有句俗话‘夫妻面前莫说真,朋友面前莫说假’,小布你把我当朋友,我就跟你掏真心话‘打白领’。我跟李组长除了讲哪儿要钱,哪儿出了什么事,说些个套话,还从来没打过白领。”

“这我知道,你说的是实话。”我想,不知道为什么两个支书爱与我打白领,原因竟是我不是工作组长。
“其实,我憋得很难受,很想李组长找我打打白领。我是他一手提上去的,这样与他唱对台,别人会说我忘恩负义的。但这些实话又不能跟他说,我能说让他放权,要把工作组与村委的位置摆正么?我能说搞示范户村民们会很反感,村民们最后会把总账算到我这个支书头上么?我能说要整顿一下班子,树立支书的权威么?作为一个新支书,我知道班子内部还有许多人不服气,需要树立威信,可工作组都夹在中间直接指挥了,还要我这个支书干嘛?把这些东西都点破,李组长的意见就会更大,有许多工作是只能靠默契的。毕竟,工作组只是干一年就拍屁股走人,支书却要呆在农村听老百姓评论是非。

小布,你别以为我是个粗人。村委班子这些人我心里都有底,谭四统这个主任,就有点喜欢玩阴的。你说我签个条子让他办,他会去办么?我签给李组长看的,让他知道我这个支书是没权的‘签字支书’;我签给谭四统看,要顺便点一点他,叫他收收心,明白自己的位置。听说,他与乡里谭书记是亲戚,总巴望着谭书记点他当支书呢。至于那次党校学习的事,是想告诉他不值得。当然,这是上级的安排,谁都无可奈何。
小布,这些东西你也不能说,你没有讲这些话的位置,你说出来,李组长会觉得你不怀好意。从个人角度来说,我没有理由恨他,我与他矛盾是位置不同引来的。请你相信乡下人一点也不比城里人笨,只是比他们穷。”

听到义民支书的一翻自白,我知道这种隔阂是永远化解不了的。先民支书的态度是不冷不热,义民支书却像夹在笼中,要无可奈何的爆发了。俗话说,一山不容二虎。现在大概就是“二虎”问题,两只老虎不是不能做朋友,而是一山让他们做不得朋友——这就是义民支书说的“位置”问题。是支书来领导班子,还是工作组直接领导班子呢?问题很复杂,现在这个局面显然不是一两句话就能解决的。从先民支书起,工作组就是直接插入班子,直接指挥了,现在就是要退出来不指挥了也没这么容易。

对于这些,我没有能力改变,也不能多说。最后只好对义民支书说,也就是这一年,工作组走了不是一切都正常了么?这一年不要搞得太僵了,大家都难堪。我们归队的时候还盼望着你讲几句好话呢!
义民支书说,我与李组长再怎么合不来,也不会在这个时候说他的坏话吧?村里人会说我忘恩负义的。你们走了,我会主动辞职让永高当。经过这一次,我的脸面已经下来了,再也当不下支书了。
义民支书说话时,一会儿声若洪钟,一会儿气又蔫了。陷入自相矛盾之中:“我很痛苦,当了几届支书,不想干了帽子一摔,干净痛快,还从来没干过这号‘跟屁股’的签字支书。我在黄家村有威信,就因为我是个敢想敢做,讲话算数的支书。不过,我讲话算数。村里的事我最多不闻不问,干完这一年就退下,绝对不会给工作组出难题。”

“小布,中午在我这里吃饭,尝一尝我酿的农家土米酒。这里还有缸里捞的新鲜鱼,正好下酒。下午你别走了,我带你钓鱼去。我们黄家村的鱼狡猾,抢了饵就溜了,一般人是钓不上的。钓鱼是很有味的,看鱼在水中冒泡,刚一咬上,就要手疾眼快‘啪’的一下起钩。迟了就没有了。”说着他做了个扯钓杆的手势。
我被他的话题吸引住了,于是不讨论村里的政治斗争,专心听他说钓鱼了:“我没有钓过鱼,但听人说,鱼刚咬钓时是不能起钓的,这是在试探。”
“那是你们城里鱼塘的鱼吧?乡下的鱼不同。一个个饿得发慌,咬饵很快,咬了就跑。有时连鱼钩都没看到动,饵就被咬走了。”
在义民支书家吃过饭,参观义民支书在现炒现卖摆弄钓鱼的那套家伙:从后山摘了两根细长的竹杆,在顶端扎了根长长的尼龙丝,又从抽屉里翻出两枚大头针来,用手扳成钩子,这钓鱼杆就做好了。接他就在门口的菜地里挖蚯蚓,菜地里的蚯蚓又大又肥,一会儿就挖的半碗。
“这些足够了,跟我去钓鱼去。我看你在高估家里干坐着也无聊,这可不是在机关坐办公室啊!不要一天到晚蹲着。没事可以去钓钓鱼,别学李组长尽操些空心。”

村里只有这一条大河,河水不深,没有涨水时,水最深处才没着胸口。河里一年四季都有水,再大的旱也没干过。
义民支书带着我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大石头临河突起,是一个天然的钓鱼台。
“这里是江里水最深的地方,鱼多,好上钩。我们就到这里钓吧。”说着,便把带着的筒筒罐罐、竹篓子全放下。从罐子里取出一条蚯蚓,把它截成几断,穿在钩上。
“你拿这根钓吧。”说着,便把一根竹杆递到我手中。竹杆青青的是刚被砍下来,拿在手里还有点沉。我学着义民支书的样,将钓鱼杆使劲一甩,鱼钩便甩到远处的水中。“注意了,这里的鱼咬钩快,手脚要快。”说着,那双牛牯眼便一动不动的盯着水面。忽然,他手中鱼杆“啪”的一下就起来了,杆头的鱼正翘着尾巴乱晃呢。支书连连扯杆,一会儿竹篾篓子就有四五条了。

“怎么我这里总没见鱼儿上钩呢?”
“你起钩来看一看,呵呵,你这钩上哪还有饵啊?早就被咬掉了。这样,你再放钩,我帮你看着。我说好,你就赶快扯。”
鱼饵穿上钩,又投下水。隔一会,支书捅捅我,说好。我赶紧扯钩,晚了,鱼跑了。后来,义民支书直接抓起我手中的鱼杆,“啪”的一下扯起来,果然钩上就有一条晃头晃脑的小鱼。
“你能看到水中的鱼么?”
“看不到。”
“那还得练练眼力,黄家村的鱼可不是那么好钓的。”

太阳又落到了山边,让那颗本来就很突兀的怪石在水中投下魔幻般的影子,像个鼓着眼的蛤蟆,又像蜷缩在地上的流浪汉,随着水波变幻着身形。溪水流到这里是平静的,像是被青山乱石镶了边的镜子,来风时‘镜子’会一叠一叠起皱,‘镜子’的下游便是两个对立的村落,大小黄家,其中的一边,是我常在那儿洗脸的地方。石头上那两个人影站起身来,收起长长的鱼杆。鱼杆收起的时候再也没人能打扰本属于它的、属于自然的寂寞,溪水里鱼也逃离了诱惑与死亡。
也许世上的智者,都是喜欢钓鱼的,看着一个个生命从诱惑到死亡。世上的垂钓者有一种是袁世凯,不想当官便跑到乡下去钓鱼,谁知道他想谋的是个“大皇帝”?另一种是姜子牙,他钓鱼是钩直而无饵,愿者上钩,谁知道他钓着个丞相?再有一种便是这乡间钓翁了,为粮棉谋。“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这样的钓鱼就没有前两者浪漫了。

我头脑里突然冒出一种想法,眼下其貌不扬的义民支书是不是与那些智者有联系呢?“义民支书,黄爱国每天清早用电打鱼比你这个快多了。”
“钓鱼就是图个味儿。练眼力练手劲、更要紧的是练耐心。不然,我不会用电打?”
义民支书还说,不要把农村想得太简单。村里有些阴谋家,利用村委班子的不团结,又重提大小黄家的历史恩怨,想挑起宗族械斗,从中获利。但只要有先民支书和我在,宗祠还在,他们翻不了天。

我想这是另一次误会,永高以为是义民支书煽动的,其实不是。
 楼主| 发表于 2004-11-8 12:36:00 | 显示全部楼层
二十五、生活在‘水中’的贫困生:麻拐

刚要起身回家,就碰着小丽。小丽急匆匆的往前赶,冷不丁从路边钻出两个人来,把她吓了一大跳:“义民叔叔、小布科长,你们都钻到石头后面干什么去了?”

义民支书一抹嘴上的小胡子,得意的笑着:“嘿嘿。钓几条鱼打打牙祭,你上那儿去了?”
“我上我舅舅家去了,顺便走访了村里几个学生。”说着便扯着义民支书的竹篓子,往里看:“哎呀,有这么多啊?小布科长也钓上了?不简单啊!”
“当然了,我钓了六条。噢,对了,你上次答应带我们去看看贫困学生,什么时候去?”
“就明天去吧,在家等你们。”
义民支书又瞪起那牛牯眼睛来:“看谁?贫困学生?这村里到是有几个。这事怎么不告诉我呢?办什么事也不要都瞒着我吧?”

“支书,你就是多心。那次到先民支书家吃饭,小丽顺便说的,这事我还没有告诉李组长。”
“小布啊,我建议你要就把名份搞正 ,这样私下行动很不好,到时李组长产生反感了这事就办不成了。这事光看是没用的,还要帮他们解决问题。小丽,你是老师。很了解村里学生的情况,你就写一份村里失学儿童情况的报告来。由我这支书签字证明,小布再转交给李组长,这事就‘公办’了。虽然李组长对我有意见,但‘公’事还得‘公’办,他总不至于不理不睬吧?”

“义民叔叔说得对,我晚上就写一份报告来,明天早上小布科长过来拿一下。”

这天晚上,我没有多说话,知道有许多话是讲不得的。只是告诉李组长义民支书表态:他最起码不会给工作组添乱,干完这一年他就打算辞去支书职务,让永高干。另外,我也扯着永高说:你听到的流言不是从支书口中传出来的,是另有其人。而这两位都不信,我想自己再也没有必要多解释了,辩论得越多越伤感情,最后他们连我都会怀疑起来。人都有这样的老毛病,一旦形成陈见,这一辈子也改变不过来。古代有个寓言‘疑人偷斧’:当怀疑某人就是偷斧贼,他的一举一动都像个贼;只有等到有实事证明他不是偷斧贼的时候,怀疑才会烟消云散。
李组长那里,自然也有说不出的苦,他有天跟我打白领说:“我真想卷铺盖回家,没想到会搞成这个样子。说撤了他这个支书吧,我哪还好意思向乡里开口?就是他打个辞职报告来,我也不能批。你这个支书要什么?要权?扶贫资金都让你批了,我们做什么去?”

除此之外,额外的钱一分钱也没要到。他去找过市教委的老乡李主任,这李主任直言不讳:我们这点钱啊,都给领导批条子批去了,那还有闲钱啊。看来村里小学生的5OO元学费是不得不交了,这要按照与乡里谭书记事先说好的约定办,非要去告乡里一状对工作组是没有任何好处的。

先民支书退出班子后,永高家清静了不少。竹筷子厂的噪声从此便停了,先民支书不会再来厂里做事了,也很少再登永高家的门;新支书黄义民与班子成员合不来,他对这个筷子厂一点兴趣也没有;听说,销售商拖了几个月的货款还没付,竹筷子厂又欠下了一笔村民的毛竹收购款没付,资金周转困难。于是,竹筷子厂就这样散伙了,几台电锯被村干部们搬回家,没有卖出去的竹筷子、碎竹片也一捆捆分了当柴火烧。

第二天,我拿到小丽老师写的那份报告了。义民支书在上边签了字:“情况属实,请李组长支持---黄义民”。李组长看到这个签字就不太舒服,说:“嘿嘿,这个签字支书又在模仿领导签字了。”但这个签字还是有效力的,事却不能不办,至少要摸清情况然后给个答复。

不知怎么的,这几天的雾特别大。天地一片白茫茫,房舍、稻田像被橡皮擦去了清晰的线条,却又没擦尽,留下模模糊糊的痕迹。江上流水依旧,不过江边那块大石头是坐不得了,面上结了珍珠般的一层水珠,手拂去了还有,水像是石头蕊里渗出来的。才呆了一会儿,雾水像过筛的细沙一样,漏过的细沙一粒一粒的渗在皮肤上。不过,可以肯定这不是雨,而是黄家村特有的雾。这样的雾,如果房间的窗子没关好,清晨被盖就会长出细细的白毛,垫的、盖的都湿乎乎。我跟李组长说,这样下去可不行,会得风湿病的。于是我们每人买了一床电热毯,晚上开着把被盖上的水气轰出去。一天晴,床单每隔那么四五天是要翻出来晒的,不然肯定会起霉。天气在一天天变凉,大概快要到秋天了吧!

我在江上敷了两把蛋清似的水,便匆匆离开。永高家的早餐己经做好了,吃完了就要准备与村干部一道看看贫困学生呢!
山里的雾很难散得开,太阳都升到一杆子高了,还是雾蒙蒙的。曾经毒辣过的日头此刻蒙了一层纱,通红通红的。

我们转过那座还没有修好栏杆桥,一眼就看到小丽老师与义民支书坐在大黄家村桥头的小卖部等着。据永高说小卖部的主人与他们两家都是近亲,义民要叫他侄儿,小丽要叫他堂兄----农村里就是这样,亲绊着亲,没有亲戚的外来户在村里是立不住脚的。据小丽说,今天看的那些贫困生,一是外来户,二是家长有病身体不好的。一般来说,家里有亲戚朋友的,总会多少帮一点忙,而外来户就没谁帮了。

我们在大黄家的石板小路上穿来穿去,转了几个弯就不知方向了,只得跟着小丽信步往前走。大黄家是黄家最大的自然村,人口比其他三个村加起来还多。大黄家分成二个小组,其他三个自然村一个村都是一个组,因此,它在历代村级战争中总占上风,这里的人也显得霸道。大黄家建在全村最平坦的位置上,在村落中穿行,几乎没有要抬脚的阶梯。然而这里给人的印象比小黄家要脏要乱,村里房前房后分布着许多池塘,塘里的水脏兮兮的;猪栏、牛栏都离住房不远,更要紧的是厕所,就建在石板路两侧,过路就得闻臭味。农村里的厕所是城里人很讨厌的,只几块木板架着,一脚踏上去就吱呀吱呀的响,下面坑里蛆翻着白浪,一坑都是----谁要跌了下去,不死也惨了。

小丽带着我们走到一间低矮的茅房旁,说:“村里最贫困的失学儿童就住在这里,现在十二岁了,停停读读才读到小学二年级。他父母都是外来户,在村里没有田,最近村里才照顾他们调出二分薄田。这份田是归孩子种着糊口的,他父母则到隔壁的林区帮人烧炭,收入很低很低。他们半年才回来一次,给一些零用钱给孩子。父母一直没给孩子起学名,就叫他‘麻拐’,于是村里的小孩、大人都叫他‘麻拐’----‘麻拐’是农村里的土话,城里话叫‘青蛙’。他从来不跟其他小朋友一起玩,也不会到邻居家串门,与村里成人一样每年插秧、割禾,守着这两分薄地糊口。”

黄家村的房子有三类,大部分是土砖瓦房,其次水泥平顶房,第三是茅草房。茅草房一般是做杂房或厕所、猪栏的,麻拐就是住在这样的房里。房里没有烟窗,烟直接从门缝里钻出来,直往土砖墙燎,外面的墙己经被熏得一溜黑了。屋子里面传来一阵急剧的咳嗽声,小丽向屋里喊:“麻拐,麻拐。”屋里的咳嗽声消失了,麻拐一听见外面有响动便潜伏到水底去了。于是,我们敲门的声音急躁起来。好长一段时间,门才被打开一条缝。一个怯生生的脑袋钻出门,眼睛里充满着惊恐。“麻拐,你别害怕,是扶贫工作组与村委来看你来了。”

门这才被完全打开,里面比外面更黑。黑乎乎的蚊帐,黑乎乎的墙,黑乎乎的锅碗瓢盆,黑乎乎的桌椅板凳,还有麻拐脸也是黑乎乎的。麻拐住的小屋,灶头卧室全是一间,难怪屋里被熏得黑乎乎的。屋里的烟味有点刺鼻,我们也忍不住要咳嗽,麻拐手中拿着一根煨熟的红薯,咬了一大半,正愣神望着我们呢!“麻拐你读几年纪了?”李组长问。

麻拐还是呆站着,瞪着眼看着我们,仿佛这是听不懂的外星球语。而我们也在怀疑麻拐不是我们的同类,或者真是住在水中一类的小动物。不过,麻拐最终用语言证实了他属于人类:“我没有读书了,读不起。”
“你想不想读书?”
“想。”
李组长沉默了,从口袋里掏出一百元钱,递给麻拐:“这些钱先给你做生活补贴,剩下的学费我们再给你想办法。”
“走吧,我们另外走一家吧。义务教育啊,义务教育,想不到被国家《宪法》规定的义务在农村里是这个样子。”
“李组长,你怎么自己掏腰包呢?不是说好了商量后再决定么?”谭四统主任问。
“这算我个人的捐款吧,与决定无关。回去后,我们还是要商量的。”

一直走到夕阳西下,大黄家、小黄家、谭家与文家四个自然村每个角落都走过了,共看了十多个家里穷、退了学的或准备退学的困难学生。李组长看得心寒,说:“看看这些学生家里穷成这样,乡里还让补交500元学费,这交的起么?”
义民支书冷冷一笑:“交不起有什么办法?只有退学喽!”
永高会计红了眼:“怕咋个?我们上访去!听说近来中央很重视农民问题,咱们村里派一些人往市政府门口一坐,准有效!村里许多人都在商量怎么上访呢!”李组长瞪了永高一眼:“真是个牛脑筋,你就是村委干部,还上访呢!自己告自己,给乡里、村里、工作组抹黑啊!”

四统主任插过话来:“高估,上访的事可不要乱说啊!就是出现这样的苗头我们都要想办法制止。上级给我们派了扶贫工作组来,就是解决我们村困难的。我相信李组长能解决这个问题,就是不能解决,他也会把问题带回去向上级反映,这比我们几个老百姓上访强多了吧!你去上访,食宿路费都不止500元。”
“无论如何,贫困学生的问题是必须解决。我提两点:1、找村里小学校长,尽量减免贫困学生的学费;2、工作组拿出一些钱来助学。分两个档次:特困生200元,5名;贫困生20名,100元。大家认为怎么样?如果没什么意见的话,由谭四统主任拟一个名单,大家讨论通过。”

“我赞成,今天咱们看的都算么?”小丽插嘴说:“至于减免学费的事,村办小学的张校长不是本村人,放暑假回去了。他一个小学校长也做不了这个决定的,这事要请示乡学区。”
“当然,今天看的都够贫困了,应该在列。有25名呢,支书、主任、永高会计你们还可以补充,注意一定要选最困难最需要帮助的人,让老百姓没意见。减免学费的事,小丽老师愿意帮我们联系么?”
“我可以为你们牵线搭桥,不负责谈判。”
“小丽真是好样的,我建议让他进村委班子,我们的工作议更好开展了。”我说。
“小丽老师,你愿意做村干部么?”

“嘿嘿,做村干部累得慌,我有个老爸就是村干部的榜样呢。另外,你们忘了最重要的一条:我是乡中学的老师,公职在身,只有假期能和大家相处。你们请我爸、请义民叔叔好请,请我啊!十八人抬轿,我都不上呢!”
“该死,说漏嘴了。小丽老师可是正宗的享受国家干部待遇公务员级别的老师。”
“别耍嘴皮子了。说说吧,你们的诺言什么时候兑现?我很关心黄家村的下一代,这里还有我的学生呢!”
“四统主任,你今晚上拟定名单,明天拿过来讨论,后天向贫困学生发救济金。永高负责小黄家,支书负责大黄家,主任负责谭家,我与小布负责文家。救济对象要签字,不会写字的按个手印也行,名单是要公布的。”

就这样,向贫困学生发放救济金的事很快就办好了。那个叫的麻拐学生,自然是大家公认的特困生,拿到了200元。李组长看过名单之后,自言自语的说:“少了,少了,可我们也只能表示这么多了。”
在小丽老师的联系下,李组长与我直接找到了乡学区主任,这位主任是城里的下派干部。听说是工作组来扶贫,他表示理解,因为他原来也搞过扶贫。这一口气就给了2个特困生指标学费全免,6个贫困生指标减半收取学费,指标由村委掌握。小丽回来时对我们说,这已经很不错了,还没有哪个小学能拿到这么多的指标。
 楼主| 发表于 2004-11-8 12:37:00 | 显示全部楼层
二十六、老支书只教老一套:三字经

小丽老师接下来要干什么呢?她说,在假期准备办一个扫盲班,一个补习班。用城里话来说,这不取分文的义务教育是精力过剩操空心,不过像永高那样的家庭总会讲“礼性”带些礼物来。记得孔子办学时,也是收点干腊肉之类的小礼当学费,这教育办来办去又回到几千年前的模样了。小丽此举得到了他父亲先民支书的支持,村办小学是他发动村民们集资兴办的。谁知刚建成的小学被乡学区收了去,成了上级收钱的机器,村民子女除了上学方便点之外,其他根本没有什么改变。

先民支书说老祖宗曾在村里集资办过义学,这个义学就办在黄氏宗祠旁。凡是黄氏家族入学都是分文不花的,黄氏亲属也不用花钱,这样整个黄家村的孩子几乎都不花分文。这些孩子出息了,便想着光宗耀祖:第一是整修黄氏宗祠的祖庙,第二是修义塾,为义塾购买田产,捐资办学。这些都是能得到村民赞誉的大好事,村民们会给他们树碑立传放在祖庙与义塾中流芳百世。先民支书没有读过新书,从小便在义塾中读老书认字练字,从《百家姓》《三字经》《千字文》,到一部《四书》念得滚瓜烂熟。因为这点文化他当上了支书,也因为这些旧文化他在文革中被批判。本来,人民公社时期大队干部是有机会一级级的提拔,最后到城里来当干部的。而他遵守忠信祖训,别人在报粮食亩产一万斤、十万斤,他总是实打实的报800斤、1000斤,于是他常因没有政绩受到批评。

而今天,办义学那就有这么难?学校办好了,乡学区、乡里收起来钱来就这么名正言顺,而且是国家教育制度让收的,不收还违法。

“小丽,你利用假期办学很好。不要学那些唯利是图的人,要办就办分文不取的‘义学’。这样,村民们会夸你的,你的学生会永远记着你。这办教育就像家门前栽树,栽下一棵几百年都是你的。你爸年纪大了,做不得事,你们兄妹都长大成人了,衣食无忧。我也可以帮你教孩子识字练字。”先民支书对小丽说。

小丽老师要在黄家村办培训班的事在村里传开了,这在乡下还是个新鲜事。在城里,一到假期各种各样的培训班就多起来,有的还是班主任老师强迫学生来的。培训班也像钓鱼一样,得下好饵,比如“高考补习”班、“未来作家”班、“未来画家”,把“名利”说的越大越好。小丽老师在农村办这样的培训班到底有没有市场?有没有人来学?乡下人最新鲜的是不收钱的培训班。于是,这几天先民支书家拎着土腊肉、竹笋子、野鸡野兔子等乡下土特产的访客是越来越多了。

小丽的培训班办在大黄家的黄氏宗祠旁,那里有一间带阁楼的土砖房子,房子正中有一个天井,亮堂得很。其实,这也是祠堂的一部分,也是过去黄氏义塾的所在地。宗祠在农村里是不能住人的,所以黄墙黑瓦罩不住这红砖地面,齐腰深的草还是从砖缝里钻出来。连大梁上、屋脊上也像长了毛发一样,生出一小撮一小撮的绿色。楼顶的瓦背有些漏光,在昏暗的厅屋里投下一柱柱光。光柱中飘浮着的尘埃,慢慢旋转着,旋转着,被屋顶破了的洞中吸走,到另外一个纯洁的世界去了。当然,偶尔也会有飞虫穿过,抽出一丝丝尘埃拖回到黑暗中,销声匿迹。屋里总有些忽如其来的响动,草丛中常常会惊出一只肥大的老鼠,抬着头张望的四脚狗婆蛇来。

小丽走到这屋里,被草丛中冷不丁钻出来的东西吓了一大跳。许久才摸摸胸口说:“爸,你选了个什么地方?屋里连人都住不得,哪还上得了课?”

“这是村里义塾的旧宅,我们把这里整理一下,就过得去了。在村小学办班,我与张校长也说得通,但总觉得不是个味------还是老地方好。村里最后一个秀才就在这里教书,文革时不准他再教书了,他就守着这个阁楼再也不肯下楼。我一看到这阁楼就想起那个年代读书人的命,惨啊!我现在还时常想起他,他还做过你爸的先生呢,我这一手毛笔字就是他教的。所以,咱们这个义塾还是在老地方办,接着我老师的办。”
先民支书到义塾翻了两天地,把杂草除了,用砖头把地垫平了。又请了瓦匠翻了一翻屋顶的瓦,请木匠做了一些桌椅板凳,墙上刷上了崭新的石灰。


学生们陆续到齐了,两个班分成两厢房坐了,先民支书教的是“扫盲班”,小丽教的是“补习班”。前一天晚上,小丽还拿着一本小学识字课本给父亲说:“这是小学教材,您老就拿着这个教孩子吧!”
先民支书捏起身边的老花眼镜,一页一页地翻着小学课本,说:“我还没有翻过现代的小学课本呢!记得文革期间,上级让我当村里的扫盲老师,小学第一课是‘我爱北京天安门,五星红旗太阳升’,第二课是:‘伟大的毛主席万岁’,后来又增加了‘英明的华主席万岁’。这几十年后的教材,可是大变样喽!看看,这什么‘小狗叫,小猫跳’的,我来教这个不是自己先要上幼儿园了么!”

“您老才知道,这当老师可不像你说的那样,枯燥得很呢。教材还只有这样一级级的教。不然,你的学生就毕不了业,考不上学校了。这不像‘在家门口栽棵树’那么简单吧?”
“这不行,教这些幼儿园的东西,非把我这老头子折磨死不可。我还是教老祖宗几千留下来的秘籍。”
“什么秘籍?”
“《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幼学琼林》、《论语》,我老师以前就是这样教我的。”
“老爸,你这样教孩子,他们跟不上学校的教程怎么办?将来还要毕业考试的。”

“这不是个认字扫盲班么?你看看这小学课本一年读下来能认多少个字?记得我读老书的时候,《三字经》二个月背下来就认识一千多字了,再背《幼学琼林》、《诗律起蒙》两三年就会写对联了,父亲总出对子让我对。而这小学课本,六年学下来都学到什么了?连个信都写不好。农村里的时间与金钱可耽误不起啊!你想想,六年时间要多少学费?要耽误多少农活?农村里的孩子可不像城里,被父母养着衣食无忧,他们从小就是要做农活的。

农村里读书,如果考不出去或没有经济基础的话,他就只有当农民捏锄头把。捏锄头把要多少知识?断文识字能认个倒顺,加减乘除知道算数就可以了。如果写得一手好字,又会写诗联对就是个‘秀才’了,秀才在农村里是很有面子的。谁家老了人会请你写个祭文,谁办红白喜事会请你撑个场面,春节会有人登门求个对联。总之,别指望所有农民通过上学这条路到城里去。我讲得不客气点,国家的这种教育制度根本没有为农民着想,而是在抽农民的血。我们的祖先在牛背上读书都能考上状元,现在呢?谁听说过放牛娃考上状元的?这《三字经》啊,讲人伦、讲哲理,又包含天文、地理、历史。这一番背下来,再说一说《三字经》里的故事,等于文、史、哲全都教了。”
听了这番话,小丽便不再劝他的父亲了,心说反正是个‘扫盲班’吧,能认字就行。她是受过正规教育的老师,自然不能理解这种游离于教育规则之外的教育。

教育,另一层被人说明白了的意思是“教育产业化”。所有的学校都是一家超大规模的连锁公司,统一材料、统一流程,生产叫“学生”的产品。当然,不是所有的学生都是成品,没有流过全程的是半成品,它们都会打上公司统一的商标,划分成一等品、二等品之类档次,这就是国家颁发的“学历”。而人们总是那么自愿拿钱出来被人生产,学校赚的不是那些购买‘学生’商品者的钱,而是赚的那些想提高自己等级的“原材料”的钱,这就是看起来怪异的“教育产业化”理论。如果有人办教育不想赚钱,或自己不想被这个公司生产,这就是‘异端’了。先民支书办的扫盲班就很‘另类’,既不用规定的材料,又不按规定的程序组装,最后肯定是不能被这个公司贴上统一商标的。

麻拐是被小丽老师领着来的........他先还有点扭捏,小丽一把抓住他的手就牵着来了。走出家门时,小丽她娘看见便说:“这样上学可不行,脏兮兮的,同学会讨厌他。我找两件你哥小时候穿过的旧衣裳给他,再洗把脸。”
于是麻拐便穿上了一身显得肥大的灰色布衣,卷着袖筒、裤筒还嫌大。小丽娘看看说:“先就这样了,以后我再帮他改改。”

先民支书教的‘扫盲班’都是大龄学童,麻拐的年龄是最大的,虽说读到了二年级,字还是认不得几个。小学老师说他除了‘穷’还弱智,又不爱与同学讲话,课堂点他的名也愣头愣脑,即使站起来也默不做声。老师一发气就恨恨的说:“我看你爱干站着,就对墙站着,别挡着其他同学的视线。”于是,麻拐就真的对着墙站了一节课。班上比他小一个头的孩子‘霸王’也欺负他:“麻拐给我擦擦桌子”,“麻拐给我背书包”........麻拐还是不吭声,只照着做了。后来,麻拐不读书了,与人答话就更少了。一切越来越明显,他被“人类”隔离出来,真的要变成习惯生活在水中的麻拐了,或者本来就是————从出生开始。

“麻拐,你要好好读书,至少要认得字,别人就不会欺负你了。”小丽拍着麻拐的肩说。麻拐默不做声坐在最后面的板凳上,好像没有听清小丽在说什么。他是个哑巴么?小丽明明听到那天李组长问他还想不想读书,从他嘴里清晰的透出一个字:“想”。麻拐的脸虽然不那么黑了,衣服不那么烂了,可他那身肥大的衣服还是引来了同学们的一阵窃笑。

“不准笑,以后谁欺负麻拐,谁就不要再来了。”小丽大声喝道。顿时,厅屋里的‘嘿嘿’的笑声,连同虫、鸟的叽喳声,都一道消失了。
古老的义塾又发出久违了的读书声,这是所有城里人、乡下人再也没听过的读书声:“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苟不教,性乃迁。教之道,贵以专…….”这声音像从瀑布泄落下的水,洪大而又不整齐。而麻拐口中,也随着这洪流发出不太清晰的呀呀声。
“麻拐,你来念一遍,我没听清楚。”先民支书是到麻拐面前要听他念书。对了,应该叫先民‘先生’了,过去孩子们都是这么叫的。先民先生念起书,还真像那个时代的‘老先生’,抑扬顿挫的。
麻拐站起来,照例默不做声。

“坐下来吧!”先民先生也不追究,转过头说:“大家一起来念吧!整齐点。”
于是,厅屋里又发出声音了。像钟声,像铃声,一字一句朗朗的清晰可辨。先民老师又让大家重复了几次,最后念出音乐的节奏来。“同学们知道么?我从前读的就是这些书。你们都背下了,我还要教你们练字、给你们讲故事。这些书是讲道理的,读书学的就是讲理。”
麻拐在先民支书那里念书,认字比读小学要快得多,也没有同学敢欺负他。因为小丽是很厉害的,说到做到。小丽娘给麻拐的新衣裳也改好了,看上去还很合身。于是,麻拐常在小丽老师家帮忙,照顾两位老人的生活,还帮着做喂猪、打柴之类的农活。而先民支书那里,总是留他吃饭,像是一家人。一天,小丽对父亲说:“爸,要给麻拐起个学名了吧?平时这么叫着倒是很好玩,可在上课时叫,总觉得不雅。”
“是啊,但这个要跟他老子老娘说一说,可他们又不在身边。”
“不知道他老子老娘是怎么想的,这么大了也不给孩子起个学名。”
 楼主| 发表于 2004-11-8 12:38:00 | 显示全部楼层
二十八、留着点浪漫:小阁楼

坐在这样的小阁楼里,确实比坐在竹林里或‘缸边’的大石头上有味,那不过是看看水、看看树、看看山。而这里是个书堆,可以看书,更要紧的是我经常看到小丽,看到她教学生时亦怒亦嗔的娇气,听到她铃子般的国语腔:“布公子,给我登记一下,我要借书。”说着,一本厚厚的书又摆在桌面上。对了,小丽借书也是要登记的,不过押金是不用交的。

“这不对吧?我成图书管理员了?这是村里的图书馆,你们来管才对啊!另外,我什么时候又成了‘公子’啦?”
“这里就你一个大闲人,城里来的大闲人不是叫‘公子’么?我们都在忙着呢!所以啊,请布公子帮忙登记一下,拜托了。”
“闲是闲了点,但‘公子’这个称呼总不好吧,怪‘小资’的。别老把我看成一个闲人,其实也是会教书。”
“叫你‘布科长’你又不答应,我总不能跟着叫‘小不’、‘老不’的吧。你刚才说什么?什么叫‘小资’,很新鲜啊!?你也会教书,下次我就让你讲一节语文课吧,讲讲《谁是最可爱的人》。”说着,又咬着嘴唇笑了起来。
“其实,我也不知道。近来城里的年青人很喜欢这个词,流行而已,我想就是‘小资产阶级’的意思。还有什么‘哇噻’、‘酷毙’都是很流行的。”

“城里的新鲜词可真多啊!说说你的名字。是不是自己取的?怎么就姓‘布’呢?还要叫‘布俊’?”
“姓可是老祖宗传下来的。像你们姓‘黄’的一样,老‘布’家也是几千年前就有了,不过前庭衰落,连编《百家姓》的人都把我们给忘了。至于为什么叫‘布俊’,这就是我父亲的英明决策了。我出生时就长得丑,头特别大,眼睛特别圆,父亲看了实话实说‘不俊’,于是我以后就是‘不俊’了。长得‘不俊’,谈恋爱可是个难题,现在还是个爱情的死角呢!”
“呵呵,姓‘不’的真是不好取名字,要反着取。比如叫‘不好’‘不真’‘不行’就不如叫:‘不坏’‘不假’‘不丑’的好。”小丽说:“‘布俊’嘛,你父亲很实在的,确实也‘不俊’。呵呵。”

说到谈恋爱,我知道有几个工作组的小伙子都跟女朋友吹了,那是在一个扶贫工作经验交流会上听别的工作组长说的。有一个工作组长说:你看看咱们工作组生活有多么艰苦,我们工作组长上山下乡的跑断了腿,工作组的小伙子几个月没有回家也跟城里的女朋友吹了。他的这些话刚引起了一些人的同情,就有另一个工作组长说:我们组不也是一样?年青人嘛,感情基础不牢,地动山摇。谈恋爱几个月没有泡着,女朋友还会跟着你?城里的诱惑多呢,这算不得什么稀罕事。我是几个月没回家,在村里一日三餐跟着农民吃红薯,到城里就忙着这个部门那个部门的跑。自己家里早就不像样子了,连老婆都嚷着要和我离婚。这次经验交流会搞得有点像文化大革命时代的‘诉苦会’,谁赢得了同情就赢得了掌声。幸好李组长没有拿我做典型,不然就得从‘布俊’长得太丑,从来没有女朋友说起,这样故事说起来未免就太单调了。不如村里某个穷人忽然都变成富裕户或者某些富裕户一夜之间突然变成个穷光蛋的故事精彩。会后,我有幸结识了几个我年龄相仿的小伙子,才知道他们的工作组长说的都是实话。看看他们感情困苦成那个样子,我又有些得意了,幸好没有一个城里姑娘爱上我,我也没有爱上过任何人。

说没爱过是打白领说真话,要说心里一点没痒过就是句假话。我写过信给女孩子,但她说:“我的笔已经生锈了,不会再写信。”有一天,不知是什么惹她生气了,便拿着我的信示威:“你相不相信,我会把它公布出去的。”这时,我才相信我犯了个最愚蠢的错误,把个字据落在别人手上,人家谈‘恋爱’都是那么聪明。这个女孩总问城里人一些莫名其妙的问题:“你说,男人与女人能不能永远做朋友?为什么现在许多年轻女孩子喜欢结过婚的男人?”“你没有谈过女朋友吧?谈女朋友关键的一条就是要学会浪漫。比如下雪天买个冰淇淋给她啦,出太阳了就给她撑伞啦,天寒地冻宁愿自己不穿衣服也要脱下来给她穿啦。”即使这样的开导还是没让我醒悟过来,甚至有时我觉得这些话题是非常讨厌的。于是,她爱情便献给了更会浪漫的男人。
 楼主| 发表于 2004-11-8 12:38:00 | 显示全部楼层
二十九、白色:死

培训班办了一个暑假。小丽老师要回乡里的中学去了,孩子们也要开学了。可是,麻拐这几个贫困生就是不肯走,说要跟着先民‘老师’念书,如果先民老师不肯教他们,又要辍学了。先民支书这下为难了,把学生们都抛下?把图书馆关了?这不行。继续办下去则违反了国家的教育政策,肯定会有人找麻烦的。这时,村里几个上了年纪的老人与学生家长都找上门来。

“老支书啊,你办义塾是桩大好事,村民们盼望你继续搞下去。黄家村从祖宗开始,这义塾办了千多年从来没有中断过。”

“老支书啊,我的儿子也不指望他考出去到城里当官发财,家里负担不起。他能识字会算数就可以了,另外写的一手好字,联得了对联,就给我们家争光了。读书要快,不要学十来年;学的东西要多,最好是农家实用的。”
“老支书啊,农民的儿子还是农民自己教,不要让那些城里人来教。咱们农村是‘半部《论语》治天下’,读的是明理的书,不是学的‘死知识’。‘读老书晓得做人,读新书晓得做事’,在农村上先要晓得做人。”
先民老支书经不起一翻又一翻的轮流劝说,最后他决定了:班要继续办下去!至于名字,老人们建议他用一直延续下来的名字----‘黄氏义塾’。村还有一位上了年纪的老人说,那块‘黄氏义塾’的牌匾被他家当成了床板,他愿意马上捐出来。

‘黄氏义塾’的牌匾择了个良辰吉日挂上去了。牌匾披上红布,挂上红花,还请了乡里谭书记与工作组李组长去剪彩,而这两位都借故推辞了。

李组长私下对我说:“办义塾的事,上面还没明确,但可以预测这个是冲击现代教育制度的东西。所以我们的态度应该是‘不支持也不反对’,反正是村民们自己的事,风向一转,我可以说我没有支持过。咱们投资的性质要与义塾区别开,是支持‘村办图书馆’,检查验收的时候让先民老支书一定要把‘黄氏义塾’这块牌子拿下,换上‘黄家村图书馆’的牌子。咱们当干部的,玩的就是政治,政治敏感性一定要强。”

而乡里谭书记则说:“老支书办义塾,这倒是个新鲜事。把贫困学生从学校拉走到是个大好事,每年这些学生欠下的学费,还不清,赶他们走又没良心。但要是把正式学生拉走就好,乡里的任务可就完不成了。”当然,这话是‘打白领’说的,他的公开态度与李组长一样:“不支持也不反对。”
乡学区的态度则很坚决:“我们不能容忍这种体制外的教育,这是与教育部门争夺市场,争夺群众。”

不管人们怎么争吵,黄氏义塾还在继续办下去,来图书馆看书的人也开始多了起来,有学生也有成人。只是人群中少了小丽的身影,听不到小丽老师清亮的国语了---开学了,她住到乡中学的宿舍去了。
先民老支书的儿子、儿媳也都到乡里住去了,二老便把麻拐领回家一起住。 麻拐手脚勤快很会照顾他们的生活,因此也讨二老的喜欢。当然,其他的学生也常来先民支书那里帮帮忙的,大概这就是先民支书说的在家门前栽树吧?
隔不久,先民支书听到一个很不好的消息,是隔壁林场带来的:“麻拐父母在林场烧炭住的茅棚,在一天大雨之后,被泥失流淹没了。他们在这场灾难中失踪了,林场职工至今还没找到他们的下落。”
麻拐哭了起来。

这个家没有温暖,他有时记不清父母亲的印象,感情渐渐麻木,像水中的麻拐生活在冰冷潮湿黑暗的世界。父母每隔半年回来一次,带点糖果再给他半年的生活费。就这几天,他母亲会帮他把被子、床单、衣服以及所有能洗干净的黑东西,洗得白白净净,晚上睡着的时候都闻着新被子的肥皂香。他的父亲,会带回几筐木炭,会帮他把房子刷上白白的石灰浆,会帮他把柴都砍好。就这几天,父母亲的印象才在他脑海里活起来了,他麻木的神经开始苏醒,这时他才不是任人欺负的麻拐了。哪怕一年就这么几天的温暖,他也很高兴。他搂着母亲的头说:“妈妈,带我去林区吧!不要丢下我。”
“这不行,山里很危险,有许多毒蛇、毒蚊子、毒蜘蛛。那里也没有谁照顾你,你一个小孩在山里乱钻,怕出事。你等着,我和你爸赚了钱就回来,盖一栋新楼:水泥顶的,还要有电灯、电视的。我们两个人赚钱,比一个人赚钱要来得快,放心吧!再这样过两年就可以了。”

而这两年,这两年都没等到,父母亲到哪儿去了呢?“我要去林区找我爸爸妈妈。”麻拐哭着说。
“麻拐啊,你不要去找了,估计他们已不在人世了。林区的山路不好走,没人带路你是找不到你爸妈烧炭的地方的,那里很危险。”
麻拐没有做声,扭头要回到他住的那间黑屋子里。
“麻拐,你回来,别走。”先民支书喊着。

第二天,麻拐没有来上课,先民支书就跑到他住的小黑屋叫他:“麻拐,麻拐……”屋里空无一人。
小丽也回来了,推开那扇黑门,喊:“麻拐,麻拐……”没有一个人答应她。
村里有人看见麻拐昨天还在自己种的两分地里挖红薯,挖了一大麻袋。又有人看见麻拐一大清早就背着个大麻袋走了,不知道他要去哪里。他的事,村里人很少会过问。先民支书与小丽虽四处寻找,可再也没听到他的消息。
从此,村里少了一个不起眼的小男孩。村里那栋黑乎乎的小茅屋,还有那扇黑乎乎的门再没有人动过,上面结了一圈一圈的蜘蛛网。永高会计说农村里没人住的老屋,里面起了蜘蛛丝的,千万别进去-----里面多半有鬼。黑乎乎的麻拐从黄家村消失快一个月了,多半是被神秘的森林吞噬了。听村里人说人死了之后还会来看一看从前住过的地方----或者,这间黑乎乎的小屋,麻拐的父母来过。因为他们说过要让这里变成水泥平房,有电灯电视的;麻拐也来过,他也许会在这里重温父母在的那几日给他的一点点温暖,他就需要这一点点。

麻拐走了之后,图书馆里的义塾童声依旧唱着《三字经》。对了,念到:“高曾祖,父而身,身而子,子而孙;自子孙,至玄曾,乃九族,人之伦;父子恩,夫妇从,兄则友,弟则恭。”想起游离于所有亲情之外的麻拐,最后在人间失踪的麻拐,再有这朗朗上口歌诵亲情的《三字经》听起来也兴趣索然。

是的,盘山乡的丛林里藤缠藤,枝碰着枝,根连着根。黄家村的人亲戚绊着亲戚,那隔几代的辈份,似乎几百年来都没有乱过。但那二十多岁的“爷爷”,五十多岁的“孙子”确实让所有城里人都叫不出口,这个村却叫的这么坦然。古老的《三字经》在提醒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父母、兄弟、叔伯、姑嫂、夫妇……告诉人们和谐处理这些关系每个人都应该对应的感情,如:父慈子孝、尊老爱幼、夫唱妇随、兄友弟恭……我相信每一种感情都是有颜色的,村里人大红表示着夫妻新婚的爱,表达喜悦;用白色去祭奠亡灵,表达悲痛。

白色代表着单纯、代表冷静、代表脱离一切的无思无虑,但它也代表着悲痛。其实白色是一种五色光聚合,红、橙、黄、绿、兰汇合成白色。白色不是没有感情的颜色,而是有太多感情的颜色。当所有感情都汇集在一起,最后丧失所有的色彩里——这是悲痛;想着失去的亲人过去那一点一滴的感情,最后汇集成江河,泪顺着鼻子往下淌,这——丧礼。丧礼中没有听到亲人的哭声是很不像话的。黄家村的丧礼是要披麻戴孝的,麻是白色的披衣,孝是黑色的袖章。麻代表回忆亲人在时所有的感情,孝代表丧失这一切感情的痛苦。因为,黑是一种没有颜色的颜色。

生活的黑屋子里的麻拐是一无所有,没有财产没有情感,生来就是黑的。是义塾把他拉回到人的世界,让他认识了如父亲般慈爱的先民支书,如大姐一般可爱的小丽老师,还有许多关心他的同学与朋友。是《三字经》让他想起了每半年才给一次父母的温暖,是的,有了这些关爱,人才活得有个人样。

黄家村的流水每天一样淌过,树林每年都一样的绿,稻田每年要黄那么一两次。这片土地时常有花花绿绿的男女走过,他们怀着不同颜色的心情。有了红、黄、绿、兰、绿,谁也不会感觉少了什么。其实这世界每天都等着白一次、黑一次,白与黑才是将世界划成两半的颜色。只有蓝天上才有白云飘过,没有任何拘束的飘,不带任何欲望的飘——也许那上面就载了几个已经逝去的生命。

当然,月亮每个月都要圆一次。人们都说月最圆的时候是八月十五,这个日子也是人间亲人团聚的节日——中秋节。
 楼主| 发表于 2004-11-8 12:39:00 | 显示全部楼层
三十、他终于有学名了:黄义学

之后的几天,我回到了城市。许多街道两厢都摆上了月饼摊,还有在街上搭台演唱的、跳舞的,一些嘈杂的声音在喊:“走过,路过,千万别错过。”这一切,只有一个目的:“中秋促销”。城市里肩挨着肩、脚接着脚,还有令人狂野的音乐,可以令人忘记一切关于农村的记忆。

在城里陶醉了几日,我又得下乡去了。父亲问:“你不在家过中秋节啊?”
“不了,领导中秋节要去送‘温暖’,还有电视台的记者来摄像呢,我们得先下去。”
“那多带些月饼下去吃吧!”母亲说着,便往我的旅行包里塞大包小包的月饼,直到塞满为止。她总觉得我在农村里吃不饱,把人饿瘦了。
“行了,妈。再放包就会炸开了。”

我回到村里,拿出来月饼分给永高会计一些,这东西他们是很少上城里买的。晚上,李组长便把义民支书、四统主任一起叫来,商量领导下来送温暖的事。
“这次,我们两个扶贫单位的领导都会下来为特困户送温暖,名额是二十个人。咱们先要把人选定下来,要选最贫困的。由于贫困户太分散了,领导不可能全部走到,我们要选择几个有代表性的、近一点的贫困户让领导慰问。剩下来的,还是按上次‘助学’的分工负责。这一次要安排好啊!还有电视台的记者来摄像的。”
拟定贫困户的程序是,义民支书、四统主任、永高会计等村干部各拟二十人,然后相同的先安排,不同的大家讨论。经过讨论后,二十名贫困户很快就定下来了。领导慰问的对象主要安排在大小黄家,共十来户。四统主任很体贴地告诉李组长说:“小黄家有个王瘸子,很适合出镜,他拿到了红包总会说几句感谢党、感谢政府的话。其他人都又穷又蠢,连句感谢话都不会说。”

第二天,我们都坐在小学门口等着,快到中午了才看到两辆小车进村来,其中有一辆就是田胖子开的“大黄蜂”车。一切都如四统主任安排的,贫困户王瘸子的漂亮话说得令两家领导都高兴,电视台的记者们也觉得拍到了形象。几家贫困户走完,我们便带着领导参观扶贫工程:村级公路、小学的操场、还未完工的村委办公楼。对了,村办图书馆也可以参观。
一行人来到这“村图书馆”,里面传来念书声,明白人一听“人之初,性本善”的句子就知道念的是《三字经》。这一行人怀疑地看着李组长:“老顺,你办的是不是图书馆啊?怎么念起了《三字经》?”

李组长一着急,心想这事给漏了。没想到先民老支书正在上课,忘打招呼了。
义民支书忙打圆场:“这先民老支书办的扫盲学习班,在这里上课呢!扶贫支持的村办图书馆在阁楼上。”
队伍中有人瞅着那块牌匾无意中念出声来:“黄氏义塾?好啊!古香古色的。这是几千年的私塾,没想到这古迹还保存得这么好。”队伍里又有人说了:“什么年代了,谁又回来搞私塾了?这不是教育在倒退么?”
“我看,这个点子出得好。现在不是提倡旅游经济么?黄家村有这么多古民居,又有这样一个保存完好的义塾,关键是这义塾有人现炒现卖在教《三字经》,这多新奇啊!到时在电视台、报纸再炒作,引来一批批游客,这穷山村就真富了。老顺,你可真会想办法啊!”

队伍中议论纷纷,电视台的记者却把这一切都拍成了镜头,还有先民老支书与小丽老师上课时的。小丽老师中秋节请了二天假,特地赶回来与父母团聚。

中午,这个队伍就留在永高会计家吃饭。他们接着谈私塾的事。有的人说能搞,有的人说不能搞,莫衷一是。这时,李组长表态了:“村里办私塾的事,完全是先民老支书的个人行为,他可以对自己的行为负责。我们工作组的态度是,不支持也不反对。”
“老顺说得对,‘不支持也不反对’这才是句聪明话。”
午餐后,田胖子又伸出胖嘟嘟的手。做了个手势:“鹰爪拳…....抓着未婚土鸡没有?”随后,脸上展开一个令人生厌的笑容:“听说老支书的女儿很漂亮啊,抓到了吧?”这时,村里的干部、乡里的干部、李组长等一大群人都站在大坪上送行,一个个听得真真切切。

我这时才明白他的‘鹰爪拳’与‘未婚土鸡’怀有一种邪恶的目的。
“胡说!!!田胖子你这样说小心村里人揍你,村里人是开不得这种玩笑的。”
田胖子“啪”的一声关上车门,又无所顾忌的甩出那句顺口溜:“自从当了乡镇长,就把肚皮献给党。村村都有丈母娘,夜夜都能做新郎。”不知这此话是谁发明的,反正是干部们在酒桌上传出来的,乡下人不会这样自己损自己,乡镇长也不会,那谁会呢?这些流传的段子,一直是个谜,只有传诵者而没有作者,谁都可以不负政治责任。

对于中国人来说,中秋节是个全家团圆享受亲情的节日。而月饼则是中秋节的象征,如果再添些风雅之物,比如桂花;再加上秋高气爽,天上不缺一盘明月,在桂树下赏月可是古人说的良辰美景。村里确实有几棵桂花树,主要分布在大小黄家的祠堂旁。大概黄家村人想借桂花树的‘贵’气装点一下祠堂,讨个吉利。
下午,我带着月饼来到黄氏义塾,第一个见到小丽老师。
“布公子,你今天可真精神啊!是有喜事吧?”
“哪里,我是闻到义塾里有桂花香特地赶来的。真香,闻着就来神,在城里可闻不到这香味。噢,我从城里带了一些月饼来,孩子们可能没尝过,送给小丽老师与孩子们尝尝。”
“是的么?谢谢你了。我还有件好事告诉你:麻拐回来了。”
“真的?这可是个好事!他是怎么回来的?

“这孩子不听劝,那天早晨就背着一麻袋红薯去找他父母亲。你说这茫茫林海上哪儿找去?这深山里一个人进山就别打算再回来,何况那么大一点小孩?我们都说 麻拐 这回完了。谁知他出门遇着贵人了,他逢人便问林区怎么走,刚好就问到一个与父亲一起烧炭的工人。这个工人很清楚这事,说:‘你老爸老妈已经没了,不用去找了。我的茅棚就离他们的不远,差点我也被埋进黄土堆里。我带你去看看那一堆土还可以,人是挖不出来了,埋的太深。’于是,麻拐被带到那堆黄土旁,那山崩了半边下来。这样大的泥石流,下面是不可能还有活人的。他也只能在土堆上插了几支野花,大声哭一回,算是祭奠父母了。这一个多月来,麻拐一直跟着烧炭工人生活,这位好心人打听到有谁要出山,便要他带着麻拐回来。阿弥陀佛,算是平安无事。”

“同学们,工作组的布科长给大家带月饼来了,请大家转告一下曾经在这里学习过的同学:今晚上开个中秋晚会,到阁楼上赏月吃月饼。”
消息传开后,小阁楼开始热闹起来,相继来了五十多个同学。由于是晚上,小同学的家长也来了,他们担心孩子们回家不安全。小丽老师用红纸扎成彩球,悬挂在房里,但挂得太低,个子高一点额头就会撞得彩球荡来荡去。小丽家的卡座三用机也拿过来了,放着轻柔的音乐。还有蜡烛,一间屋里点燃了几十根蜡烛,亮得像白天。桌面上的烛光把彩球的影子投向天花板,于是天花板上的影子一样晃来晃去,也许小丽老师是一个很善于营造气氛的人,她要的就是这种气氛。
“同学们,今天咱们办这个中秋晚会是托了工作组布科长的福,他从城里带回来很多好吃的月饼。另外还有个好事,我们的同学麻拐回来了,现在大家都不要叫他麻拐,他的学名叫:黄义学。义务的义,学习的学。这是我爸给他取的名,他是有了‘义学’之后才读上书的。现在他的父母都过世了,成了孤儿,大家要多关心他、照顾他。我的父亲收他做了干儿子,现在也是我的弟弟了。”小丽的话刚落音,掌声便响起来了——记得这掌声是我牵出来的,农村里并不习惯鼓掌。
“年龄小一点的同学,只管吃。除了月饼之外还有花生、瓜子、糖。年纪大的同学,就别只顾吃去了,还要表演一个节目-----十岁以上的同学,至少要唱支歌。”

此时,小阁楼欢歌笑语一片。轮到麻拐时,他便说自己不会唱歌,表演一个蛤蟆叫给大家看。说着便‘咕咕咕’的叫起来,又学蛤蟆在地上连蹦带跳,逗得大家捧着肚子笑。“你以后不是麻拐了,不准再学蛤蟆叫。”小丽老师很严肃地说,可严肃之后,自己也不免掩着口笑起来。接下来,小丽一口气唱了三支歌。最后一支是《烛光里的妈妈》:‘妈妈,妈妈,烛光里的妈妈,你的眼睛是那样深情’。小阁楼里的烛光摇曳起来,小丽老师举起了烛光慢慢的摇晃着。于是,桌子上的烛光都被举起,同学们跟着老师一起唱:妈妈,妈妈,烛光里的妈妈……

麻拐边唱边流着眼泪,他想自己的妈妈。晚会到这里结束了,烛火散尽,明月依然。
 楼主| 发表于 2004-11-8 12:39:00 | 显示全部楼层
三十一、手是抓不住的:月亮星星

“人都散了,走吧!”小丽说:“咱们顺路,一起走吧”。

黄氏义塾黑溜溜的屋脊上,挂上了一盘明月。祠堂里的桂花香也飘出来,与月色一道在空气中弥漫,碰上只要属于物质的东西,便会给它抹上银光与桂花香。眼前有一个跟我一块走的玉人儿,是月色落在她身上凝成了玉脂,是桂花香落在她身上成了女儿香。我不知不觉跟着小丽,跟随着一个带着月色与桂花香味走的女孩子,如痴如醉。
“布公子,你走错路了,再这样走下去就跟到我家了。”
“啊,是的是的,怎么走错了呢?”
已经站在穿过村中的那条江边,月光粼粼的铺成了玉带,流水激发出淡淡的潺潺声。我眼前还看见月光下的小丽老师凝成玉脂一般的肌肤,以及小丽一咬牙露出的皓齿与唇下留出的一小斑白色——这些都是白的,白得像月亮。

我想起一首唐诗来: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
小丽老师像诗里的浣女,是诗中摇起渔舟的浣女。只要有她在,明月、青松,清泉、流水就会组合成一首美妙的诗,让所有的诗生动起来。是的,浣女也只能生活在乡下,在乡下的清泉中浣纱。
有人预测将来科技越来越发达,人类社会越来越进步,几千年后乡下人都会变成城里人,以后就再也没有乡下人了。也许几千年之后城里人能把乡村忘得一干二净,绝对不会把这首诗忘掉。我相信这首诗还是会流传下去,流传到历史的终点。而乡间的义塾,教乡下人学诗、学歌、学书法,不过是想让乡间美景更多一点传到城市人的耳中,让乡下人爱自己的家乡,让城里人认识乡村——因为,这是所有人类的根。

“布公子?你怎么了,常走神。”小丽陪着我走到河边的小桥上,双手搭在石栏杆上,弯着身子看水中的月。
“我走神了?是的,我刚才在想你是个城里女孩还是个乡下女孩。说实话,你很像是城里女孩,有她们那么活泼,但又没有她们那么娇艳。你的理性比她们要重一些,比她们更有良心。”
“噢?我一点也不觉得啊!可能是因为我在城里读过书吧!我读大学的时候,那一个班都是城里人,我在那里泡了四年时间,能不像城里人么?我现在也不知道自己算是个乡下女孩还是算个城里女孩。”
“你还读过大学?怎么没有到城里工作呢?”
“我们毕业时已经是不包分配了,工作得自己找,我不愿到城里那些污七八糟的单位去。毕业时,我也像所有女大学生一样拿着自荐信到处跑招聘,可那些地方都很欺负人。许多女孩子要靠出卖色相才能找到工作,可我不是那种人。于是,我就回乡下来了。我父母都是农民,还需要子女离得近一点好照顾他们。说实话,我还喜欢这乡下,不像城里那样污秽。在乡下教书也很好,你知道么?乡中学还没有一个像我这样的本科毕业生呢!”

“是啊,现在农村人读书出去的都想到城里工作,不愿再回来。而你却愿意回农村,真是怪啊!如果你想办法肯定是可以的。”
“那要绞尽脑汁,我不愿意那样去做。农民还是要有农民的骨气!”

所有能看见的东西都被染上了月光温柔而浪漫的色调,它们都融化在月色中能像水一样流走,像风一样飘走,只有月亮有些晃眼。我想这是城里最浪漫的时刻,而小丽的话硬梆梆的如石子落地,没有那种浪漫的调子,这使我又重新凝视着小丽。眼前的小丽,我看不到她的脸,她正伏着身子看水中的月亮。只看到在抚着桥栏杆的手,被月色下琢磨成了美玉。那只手五指尖尖的,像扎长短不齐的葱管。我靠近她,闻到她身上的香气,这已不是桂花香,因为村里的桂花树离这里很远了。
“你真美,像被月亮雕成的玉人儿一样。”我的手想去碰一碰这玉雕的一小部分,很小的一部分---手指。
小丽把手挪开:“布公子,这桥头原来是有个贞洁牌坊的,乡下女人守着贞操不事二夫的就能在这里留个名。这乡下女儿啊,把婚姻看成一块月饼,谁吃过了,只有接着吃完。说说你的观点,如果我们好上了,你能把我调到城里去么?”

“这个?”我犹豫了,现在调动工作别提有多难了。我听一个乡下的同学说,他送了七八万块钱的礼,至今还没办成事。
“说实话,我也不喜欢城里。那么,你愿意跟我住在乡下了?这在农村里叫‘招郎’,招来的郎在村里是很没有地位的。”

“这个?”我更犹豫了,我不能放弃自己的工作,回到农村。小丽单刀直入,把我从喝醉酒一般的糊涂中拉出来。
“那么,这就是一块不属于你的月饼,你别去碰它。”小丽离开石栏杆转身走了,只留下一句话:“你这个人很不错,但你要好好考虑清楚。这里是农村,不是城市,爱情不是公子哥玩的那种。”

我呆呆的望着水中月,许久、许久。这月是迷离的、虚幻的,那怕有一颗小石头、一阵风它都会烂掉。小丽还是乡下人的骨气,那怕她的一举一动再像城里姑娘,其实还是个乡下人。城里的爱情双方会为爱与不爱的试探下许多功夫,而乡下人只问能与不能,然后才有爱与不爱。这爱与不爱的也很简单,不是试探的。像永高夫人一样,永高刮伤脚后,只心痛地给他包扎一下,就让他终生感动。今晚,我许久没睡着,直到后来才迷迷糊糊眯过眼去。梦中月亮光越来越小,最后散成满天的星星。像祠堂里桂花树一样,满天全是一点点金黄的、银白的飘浮香气的桂花。我手一挥,便带着一串走,手一抓它们就全散了,或者从指间溜走,始终抓不着其中的一颗。于是,我便伸出手等着,等着一颗自愿落入我手中的桂花。好久,好久,才有一颗下来,落入我的掌心放出异乎寻常的亮光与香味。光越来越亮,最后那颗星也消失了,化成满天的亮光。是的,天已经亮了,四周都有的东西都棱角分明,线条清清楚楚。
 楼主| 发表于 2004-11-8 12:40:00 | 显示全部楼层
三十三、教育产业化要这么办:垄断

好在小丽老师这段时间住在学校,没有再回来。而村办图书馆那儿,我也很少去了。于是,村里的谣言渐渐熄灭了。听说,先民支书那里这段时间是闹了不少麻烦。那次电视台采访之后,记者们口耳相传,盘山乡黄家村还存在私塾一事,爆出惊天大新闻。报纸、网络的评论都吵翻了天,有说好的,有说不好的。当然,没有人把这事与工作组扯上瓜葛,李组长‘不支持也不反对’的目的是达到了,他没有成为‘焦点人物’。

接下来就是教育部门来找麻烦了。那一天先民支书的义塾旁多了几个探头探脑的人,隔着窗玻璃指指点点,不知说些什么。先民支书刚下课这群人便围了上来,一个瘦高个子问道:“你办学有没有办学许可证?有没有教师证?”

“你是谁?我有没有许可证与你有什么关系?”

“先民支书,你当过这么多年的支书,应该是个懂政策的人。这个教育是什么人都能办的么?把孩子带坏了怎么办?进行反动宣传怎么办?”一个戴眼镜的胖子插过话来,先民支书认识他,这是乡学区的主任。学区主任接着说:“刚才和你说话的是县教委分管社会力量办学的李副局长,他询问你必须回答。”

“我没有办学许可证也没有教师证,只记得五六十年代来盘山乡驻点的县革委会主任还让我教过全乡的扫盲班呢!现在的政策我不清楚,我只问去做善事办义塾从来不要这个证那个照的,现在就要了呢?你们担心我把孩子教坏,怕我进行反动宣传,这《三字经》可是教了几千年了从来没有人担心过把孩子教坏。我也知道教育是党和政府宣传的重要阵地,我是担任过村支部书记的,也是一名党员,我会宣传反动的东西么?过去几千年了啊!就是封建王朝也从来没有担心过有人利用教育宣传,从来没有管过民间的教育,只管过考试。我们共产党当政比封建王朝进步多了,怎么会担心教育被人利用呢?”

“我可没有这么多时间陪你争理论,你是个农民,只会讲农民的道理。我的论文写一篇就是两三万字,你都看得懂么?我给你看个简单的,红头文件盖红印章的。上面叫我们怎么办我们就怎么办,你也别怨着我们。”李副局长往公文包里翻了一气:“呢,这是《义务教育法》,第五条规定了:凡年满六周岁的儿童,不分性别、民族、种族,应当入学接受规定年限的义务教育。条件不具备的地区,可以推迟到七周岁入学;第七条规定了:义务教育可以分为初等教育和初级中等教育两个阶段。在普及初等教育的基础上普及初级中等教育。初等教育和初级中等教育的学制,由国务院教育主管部门制定;第十三条规定:国家采取措施加强和发展师范教育,加速培养、培训师资,有计划地实现小学教师具有中等师范学校毕业以上水平,初级中等学校的教师具有高等师范专科学校毕业以上水平。 国家建立教师资格考核制度,对合格教师颁发资格证书。事情说大点,你是犯法了,犯了《中华人民共和国义务教育法》。

法律写着,国家教委统一全国学制,你有什么资格搬出这些老书来教学生?法律规定,七周岁就要接受义务教育,你凭什么阻止学生接受义务教育?法律规定,有教师资格证的才能从事教育事业,你有没有?

这是国家教育部颁发的《社会力量办学条例》。第十五条:举办实施学历教育和文化补习、学前教育、自学考试助学的教育机构,由县级以上人民政府府教育行政部门按照国家规定的审批权限审批;举办实施以职业技能为主的职业资格培训、技术等级培训的教育机构,举办实施劳动就业职业技能培训的教育机构,由县级以上人民政府劳动行政部门按照国家规定的审批权限审批,并抄送同级教育行政部门备案;举办其他教育机构,经有关行政主管部门按照国家规定的审批权限审核同意后,由同级教育行政部门审批。

第十六条 申请举办教育机构的,举办者应当向审批机关提交下列材料:1、申办报告;2、举办者的资格证明文件;3、拟任校长或者主要行政负责人以及拟聘教师的资格证明文件;4、拟办教育机构的资产及经费来源的证明文件;5、拟办教育机构的章程和发展规划;6、审批机关要求提供的其他材料。”

李副局长又翻出一份红头文件在手中扬了扬:“服气了吧!你们的义塾属于社会力量办学的范畴,要规定的程序报批,获取相关的资格。学校要有证照,教师也要有证照,每年还要年检、培训。就目前情况来看义塾是不符合办学条件的,应该立即撤消。这是县教委下发的红头文件,你好好看看吧!勒令你立即撤消‘义塾’,否则后果自负。”说着便把文件递给先民支书。

“李局长,你别以为我是个文盲,看不懂《义务教育法》。既然有心办这事,我把这些东西早翻得个烂熟了。《义务教育法》规定的第十条:‘ 国家对接受义务教育的学生免收学费。国家设立助学金,帮助贫困学生就学。’你们都做到了没有?你们不加收那五百元的学杂费,我这义塾就办不起来了。”

“国家拿不出钱来办教育,兑现不了《义务教育法》的承诺,那不关我们的事。我们教育部门只管行政执法,谁违反了规定我们就管查封谁、处罚谁。来人,给我把封条贴上,不许再在此处办班!”

李副局长一挥手,便上来两个人从皮包里拿出封条来封门。
“你们凭什么封我的门?我这是合符政策的,办的是扫盲班!”先民支书吼了起来。
来人也不理会他,径直栅上义塾的大木门,贴上了封条。

“你们这些教学设备暂时查封,听候县局的处理。任何人不得私拆封条!”
这些城里人发完最后一个指示,便都钻入小车里,不再理会这些乡下的事了。小车一颠一簸的沿着山路爬出山沟里。

“先生,我们今后不能在这里读书了么?”先民支书从愤怒与失望中醒来,才发现身还围了一群孩子,孩子们个个瞪着大眼睛望着他。
“同学们先回去吧!我会向上级反映情况,争取大家尽早开课!”
学生们散了。太阳升到了正午,又偏过了西山,这一整天义塾都没有动静。

先民支书第一个是找到李组长,把情况一说。
李组长顺手点燃一支烟,一明一暗的火光亮了半个脸,烟雾一吞一吐的从鼻子里冒出。
“我早就说过,这件事是搞不得的。支持了你,我也会有政治风险。老支书啊,亏你还读了那么多老书,这下你怎么糊涂起来了?自古民不与官斗,非要对着干有什么好处?这不是对抗一个派出所长,也是对抗整个国家的教育政策。我看,停了就停了吧!我去县教委讲讲好话,争取对待农民问题上以批评教育为主,免于处罚。”
“可我办的是’扫盲班’啊!二十多年前,政府是让的办的。现在的农村,有谁干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现在的政府怎么就不支持扫盲了呢?咋个事都先想着钱。”

“你能想到这一层就好了,如果你在没有学校的山沟里办私塾,有谁来管?现在这黄家村是有一个小学啊!你们这样一搞,小学还办的下去么?你们不收费,他们收费,那小学教师谁来养活?建好的学校不是都闲置了么?这小学与乡学区来告状,县教委就非管不可了。如今各个部门都打着法律的牌子保护自己的利益,抓收入,你又不是不知道。县教委也是一个衙门,他们就不抓收入了?什么教材、作业本都是统一定购,里面不知道有多大的油水呢!”
“李组长,你是同情农民的,知道我们办这个义塾完成是出于无奈。你在城里的人面熟,多帮我们讲讲话。”
“这个话可不好说啊!我说过,我可以帮你挽回经济损失,但不能保证你的义塾能够接着办下去。”

先民支书第二个找到了乡里的谭书记。
“老支书啊,你咋个就这么耐不住呢?一肚子‘老书’怕在肚子里生蛆啊!非得在穷孩子们面前翻一翻,显示显示?你也是多年的老支书了,当政这几年黄家村还是搞的不错,没有给我添麻烦。这个事我会给你讲讲情,要真处罚了我们乡的一位老支书,我这个乡党委书记也很没有面子。还好我在县里的人面熟,他们县教委的想动你,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面。只一条,你这个义塾可不能再办了。”

老支书垂头丧气的回到屋里,闷坐着喝茶。他没有其他的嗜好,就爱这茶,亲手摘亲自炒。这一壶水放着半壶茶叶在灶头上用温火焖着,那茶焖成了苦涩味,可盘山人偏爱喝这浓的发苦的茶。
“老支书!”先民支书抬头望了一眼,窗玻璃上花花绿绿全是人影。他一开门,人影便向鱼一样一串串的进来了。这些人有苦孩子的家长,有村里的老人,还有一些爱探闲事打抱不平的年青人。
“他们凭什么封我们的义塾?农民的孩子自己来教也犯王法了?”
“老支书,我就让崽读你这个义塾。怕咋个?咱们扯开封条继续教。”
“天高皇帝远,谁管得了谁啊?教育部门一来人,咱们停课;一走人,咱们继续办!”
来的人七嘴八舌,先民支书不知该听谁的:“话是这么说,理也是这么讲,可事不那么好办。我看大家还是联名写一封信,向市教委陈述我们的情况,把道理讲清楚。”
“就这么办吧。”屋子里的人纷纷表示赞成。隔了一天,一封联名信就签好了。可是这封信却像石沉大海一样,很久也没有消息。

先民支书每天照例来到义塾旁,盯着大红印的封条看上好一阵子,然后望一望流过黄家村的水。叹了一口气,背着手走开。经历过几场雨之后,封条的一角暴了出来,被风吹的发抖。白纸糟的皱的像树皮,可仍然像狗皮膏药一样贴在门上。黑色“封”字与大红印章依旧醒目,这大红印章是令人生畏的,他经历过那个时代,大红印章一拓,就有人丢了性命。
看清楚了,另一侧的封条快要挂不住,侧边生出许多缝隙来。等再来一场大风,来一场大雨,它一定会掉下来。这可是天意啊!不是我先民撕下来的。

“老师,你在看什么?”这是麻拐的声音。他的老师象是从门缝里往里望,又像是看眼前的封条。封条……麻拐一看封条就来气了,伸出手一把就抓下,揉成一团,愤愤的踩在地下。就是这封条害的他读不上书了。接着,把捡起一块砖头,“叭叭”两下就把已经生了锈的锁敲下。
“麻拐,你……”
“老师,你想进去就进去吧,别总是在门口看。”

------原来,问题处理起来竟这样简单,谁封了,撕了就是;谁锁了,砸开了就是。可义塾还该不该办下去?先民支书看了看布满灰尘看桌椅,又察看小阁楼上生出蜘蛛网的图书室,一本一本抖出灰来看图书。最后看到了麻拐那灰蒙胧,似乎也要生出蜘蛛网的眼睛,咬下牙说:“办,坚决要办下去!”

“是说私塾还要办下去么?”
“是的,还要办。”
“好啊,我们又可以读不用交钱的学校了!!”麻拐跳了起来,小阁楼的木地板振出了一地的灰。
“麻拐,轻一点,别把地板跳塌了。”

黄氏义塾又接着办下去了,一天两天到一月两月都无人来问来管,似乎再也不会有什么意外发生。这大红印章啊,不过是摆摆吓唬老百姓的。住在义塾后面的义民支书也有意无意的传出一些赞扬的话:“我一直以为黄先民是个软蛋,不敢碰硬的,正等着看他的笑话呢!没想到他还有这个胆,敢扯封条、砸锁。好!好样的!本来就简单嘛,他能贴上,我就可以撕掉;他能锁上,我就不能砸了它?”
 楼主| 发表于 2004-11-8 12:41:00 | 显示全部楼层
暂时发至此处,谢谢超厚爱与支持,请批评指正:

以下章节正在完善:

三十四、村民们围了乡政府:救人
三十五、还要换支书?村政治
三十六、谁能够先富起来:示范户
三十七、登高望城乡:蜡烛峰
三十八、想富应该种:梨树
三十九、工作组得罪谁了:告状信
四十、人以群分:善人恶人
四十一、日历翻完了:回城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 加入客栈

本版积分规则

手机版|小黑屋|一个人客栈

GMT+8, 2024-5-15 05:14

Powered by Discuz! X3.4

Copyright © 2001-2020, Tencent Cloud.

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