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湘西

青桐

在湘西──坐龙峡


坐龙峡是1993年一个采药老人发现的。之前它一直隐在武陵山脉中。青山兀自青，碧潭兀自碧，飞瀑兀自飞，峡谷兀自险、蛇兽兀自走。它们另成一方天地，与世隔绝地生生不息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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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在进峡谷的一条小径上，径边是一条山溪，一条竹叶青蜿蜒在水底一动不动－－－死了。身子依然翠碧。导游说峡谷里以前时有毒蛇出没，一年总有几人死于蛇伤。早几年，还有人在峡谷里发现30多米长的巨蟒遗骨。但现在蛇也渐少了，传说中的三条巨蟒更是再无人得以亲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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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峡谷里满目苍翠，树荫敝日，湿气缭缭，像置身在露水初上的早晨里，又像是昨夜才下了零星的一场雨。空气干净得是从林深处、谷底山潭里新生的。
??有音乐，天然妙成，正是所谓天籁。好鸟啼啭，却无处觅踪。泉水轰然，低徊辗转也不见源头。飞瀑溅鸣，更是大珠小珠落玉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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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了峡谷就不复有路。峭壁上只有人工凿就的一条仅可容足的小径，周边是固定在峭壁上的粗长铁链索，作援手工具。站在低处往上看，攀援而上的人就像飞檐走壁，底下是深渊，失足即千古恨。但身临其境，并无生死之虑，牢固的铁索链令13里的攀援有惊无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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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峡谷两岸夹山，有时距离窄至一两米，两岸古藤缠绕相接，可能是这山与那山兽们走亲访友的捷径，比如猴子，附藤一荡就到了对面。
??有时需穿瀑而过，不穿雨衣的话，身上淋得透湿，但又何妨？水是山云相接处的水，清洌，哪怕喝一口都是甜的。
??山潭错落在峡谷中，走累，便有一潭可濯足可洗尘的清水，掬一把在手，尘世是什么样子都可忘尽。
??溪流清可见底，鱼虾可数。有时会有一段古木倒在溪流中，满是青苔，没有屐齿印迹，蛇、虫都不曾来过。它静卧在水中，像桥又像船，桥、船总与约定有关，也就像一场不知时日的等待。我有些想在上面印几个鞋印，好不负了它的一场等。
??见着一个山里孩子挽了裤脚轻手轻脚地捉螃蟹。螃蟹躲进洞里，他就拿根有齿的长青叶，守在洞边逗弄着。螃蟹耐不住，才一爬出，就被他一手钳住。然后他望着岸上的人羞涩地笑了，我们也笑。
??我们也下到溪流捉了几只螃蟹，不像孩子般守，在岸上看到了凑巧水又浅才下去捉，有些兴之所致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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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上有好山有好水，有惊却无险，也不觉得累。出了峡谷，很久才能适应，天色一下光亮许多。拾级而上，有小亭子，里面有椅，有桌，有吃的。歇下，咬条嫩黄瓜。当垆的小姑娘就开始炸鱼了，同伴将现捉的螃蟹也放里炸。捞出，不止是鲜，是清甜。用同伴的话来说是泉水的甜，螃蟹到底是泉水喂就的。

青桐

在湘西──不二门里的出家人


不二门是鬼斧神凿之功，三座石峰，石裂扉开。石门北侧是沈从文先生题联：“一片晴山观夕晖，半窗阴雾藏高木。”字写得清隽秀润，一如他本人。
??不二门取自佛家用语“不二法门”，观音阁、观音庙隐在苍翠葱茏中，梵声净远，据说素日香客络绎，是湘西佛事圣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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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喜欢看庙宇尼庵。穿过怪石嶙峋的八卦阵，曲折迂回，是观音阁。庵堂前古柏参天，四五百年的柏树就有好几棵。庵堂里没有香客，只有一个老尼正在阶前洗衣。见我进来，便起身要去泡茶。我赶紧阻了她，本已叨扰，如何再敢添乱。
??许是寂寞久了，老师傅很愿意与我说话。又许是地清人静的缘故，80高龄的她依然耳聪目明。她告诉我她十五岁即出家，如今已65年了。家里尚有一弟一妹，也有来往，隔个三五年会来看她一回。这几年，都老了，也走不动了，怕是再见不着了。我一直以为修行就是舍弃了俗世情，可见浅薄。她平静地说着这些，像是说别人的事，微澜都无。
??我夸她身体好，她捶捶腿告诉我，下雨的时候腿疼，风湿，山里湿气太重。原先我总爱将佛门之人想得出尘离世，听她也受病痛折磨时，心里有一些骇然。可是再转而一想，实在正常不过。出家不出家，过的不都是日子。
??台阶上种了很多花草，有盆海裳开得正好，红得像能点得着，艳，像极了俗世。便要问她：是不是她所种？看着花她眉眼里都是笑，说她老了，别的事做不动了，种种花，洗洗衣，做做饭，摸索一天也就过了。安然自得的口气就如邻家老太。
??竹杆上晒着几件衣，还晾晒着结了籽的不知名字的作物衣子。荚状的壳里生长着籽实，还没彻底晒干，我打算扯一个下来看个究竟。
??她倒灵醒，猜到我想干什么。叫住我：莫扯，是萝卜，我留它作种的，今年秋冬的菜。她与农村里操心稼穑茶米油盐的老婆婆实在没有分别，只是人家有儿孙绕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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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山时，过观音庙，见一老僧在院里扫尘，院外有片菜地，种着时鲜小菜。我没再进去叨扰了。

青桐

在湘西──永顺巫傩一条街


出了不二门，往前走，有条街，全是看病的算命的看相的走阴的神医神算神婆神汉，摊主个个长相奇崛，留长须的，戴墨镜的，叼长烟斗的，奇胖的奇瘦的，盲眼的明眼的独眼的，千奇百怪，一看就不似凡胎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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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个看病的摊，挂了不少锦旗，再世华佗，手到病除，悬壶济世……。再看他自己打的广告，口气比天大。从头到脚，从心到肺到肝到生殖器官，无所不治，无所不精，且都是祖传秘方。他摆的草药五花八门，叫人颇有些疑惑，就那些根根草草的，能治世上所有疑难杂症。
??摊主长得很精明，一双眼滴溜滴溜地转得快，水亮水亮。又会故弄玄虚，替人号号脉，闭眼就报药方，什么什么几钱，什么什么几钱，报得飞快，一个女人替他打下手，拿笔飞快地记。他说话洪亮，底气十足，气色又红润，是做郎中的料子，哪怕冒充。
??最有趣的是有面锦旗写着“手到病出”，不用说是”手到病除”之误。挂在一排锦旗里格外打眼。锦旗颜色旧旧的，应该挂了些年数。
??是他不识字，还是从来没留意过？也不知为何没人提醒他？
??我也一笑而过。当然不告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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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走阴，传说很多。左近的人有亲见的，说得神乎其神。神婆附身死人后，说话就是死人的声音，对你家中的情况了如指掌。听说走阴很费体力，走趟阴回来，口吐白沫仆地的都有。却一直没有亲见。
??巧得是在巫傩文化最浓郁的湘西街头得以亲见。没有传说中的道具，米呀水酒呀香案呀香烛呀纸钱都没有，湘西的巫文化源远流长，神婆道行可能到底深些。
??神婆坐在竹椅里一身颤动，胖大肥实，一张椅子都容不下她的肉，像要流溢而出。年纪四十岁左右吧，不伦不类地拖两根粗长的黑麻花辫。周围几张小板凳散坐着几个包头巾的年老土家妇女，一例的瘦小枯老，一例的满心虔诚。事主也是个婆婆，坐得最近。神婆的后侧侍站着一个男人，短小精壮，留着几撮山羊胡，黑色马夹敞着，露出一身黑肉。口里叼着一个烟斗，老粗一根土匪烟。手里拿一块湿毛巾，时不时给神婆揩汗，动作轻柔熟练。我猜是神婆的丈夫。他望别人的眼神，很凶。我有些怵他。
??我刚想拿相机出来照，这个男人就剜了我一眼，我只好收手，老老实实地站着看。但我的身份不明显然引起他的戒备，他时常拿眼瞪我。我真怕他一烟斗就砸向我，但又舍不得不看。
??神婆闭了眼口里唱着一些说词，头不停地摇晃，手就如走路般甩动，脚也在原地上上下下地踏动。急匆匆的，完全一付赶路的样子。唱腔很好听，朗朗上口，拖音长长，有韵。我能模糊听懂一些，好象是说过了什么桥，又过了什么地，然后来到了婆婆那个村中。
??神婆像是花了蛮大力气似的，很累，大汗如洗，男人殷勤地替她揩汗。碰着婆婆没听懂的唱词，也解释几句，很称职的副手。那个神婆在婆婆家中查了很久，出了几身老汗，然后得出一个结论，她家的门开得不好，让她找个人看看，以后就万事顺意了。我因为没从头看起，一直不晓得神婆附的是婆婆家哪个人的体，一直想找旁人问问，但男人一直戒备我，也就忍着终于不动询问之念。我其实更怕那个闭着眼唱歌的胖女人，不晓得她还会养盅放盅不？那可是要命的事。
??走完阴后，她没有仆地，只是睁开了眼，悠悠醒来的样子。
??这个神婆的广告词是“走真阴”。到底走的是真阴还是假阴，怕只有鬼晓得还有她晓得。看男人那付凡事以她为尊为贵的样子，只怕也不晓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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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往前走是算命看相的摊，生意兴旺的生意寥落的都有。有个摊主长相奇古，长须，细头，瘦脸，独眼。一根老竹烟斗有尺多长，尽节笆，两头都包了铜皮，铜皮上雕龙刻凤。老人年纪不好说，并不特别显老，但感觉像是历了几朝几代的人物。我好奇心顿起，就借故凑拢去看他的烟斗与他搭讪。他蛮和善，居然不要求替我看相算命，就将烟斗递给我看。我得寸进尺，要与他合张影，他亦欣然许可。
??临走，问他生意可好。他答：能活人。
??我笑，哪样不是为了活人？
??他坐在摊前，像活了几百年一样。
??街上依然是车来人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