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芙蓉镇后事》长篇连载

湘南背影 · 发表于 2004-5-11 11:55:00

<

>



<

> （四）
<

>


<

>


<

> “难道讲真是她？又想回咱芙蓉镇做甚么？咯害人不浅的妖精……”秦书田喃喃自语间，不由得打了一个战栗；而女人毕竟是女人，犹如噩耗降临般，控制不住自个的情绪，风风火火地冲出屋外去了。
<

>


<

> 不多时，一个骇人的消息便在小城的大街小巷传开去，第二天，又传回了小小的芙蓉镇。大伙儿交头接耳、四下议论，都在传递一个口吻：李国香就要回来了！不过，这消息经“民间通讯社”灵通人士报道出来，不小心一漏嘴，便成了“李国香已派女秘书长先期到达，准备投资芙蓉镇民俗风景村合资项目”；更玄乎的是，有人还煞有介事地风传李国香出了好多好多个亿的具体数目。以至于有两个青皮奶崽为考证“一个亿”、“二个亿”还是“二个半亿”的准确性，争得脸红脖子粗，险些斗了牛牯跤，有人看到，那个略占上风的奶崽正是老秦家的满崽——秦文。
<

>


<

> 讲起文文来，依老秦高见，虽长得抻抻抖抖，油光水滑，实在是文不文，武不武的，按他的讲法是“哈宝崽”、“撞祸鬼”和“飞天蚣”，故一直是秦书田日常不小的一块心病。老秦还以为，文文生来就不像他的兄长军军那样斯文多思，除读书似戳牛屁眼外，还喜在外惹事生非、手舞足蹈的。老秦历来就反对任何形式上的“文攻武卫”，故对文时常施展的这类“十八般武艺”深恶痛绝，认定他不会像长子军军那般，以后有大出息。对于与文文同般大的凤凤，大概因为是女仔的缘故，倒没让老秦操甚烦心，由得她去，烦就烦在这满崽上。可令他大惑不解的是，妻子胡玉音对这整天里惹事生非的“飞天蚣” 却大为喜爱——待文文如同己生。其实，文文并非像他人所认定的，与凤凤同胞所生，实是老秦先前呷快活饭时，县歌舞团那个老相好与另一个男人同居所生。只是那女人的命本不该太薄，生下文文后不久，因痛恨男的闹花心和别的女人困了“天光觉”，便一气之下悬梁做了吊死鬼，生前仅留得一纸遗嘱，向老情人秦书田托孤。唉！咯人哟，风华年轮时，哪个冇得过一两回讲不出口、扬不得声的风流逸事？好在胡玉音知情达理，悲天恤人，索性把恰与凤凤同年同月不同日的文文收养，对外却号称一胞同生，不仅瞒过了组织瞒过了党，而且还瞒过了群众雪亮的眼睛。这一切，让进退维谷、万分尴尬的秦馆长感泣万分，羞得只差双腿跪肿不够用。虽讲过后家庭开支猛然飚升不下，但他内心更折服了这个患难与共的贤淑女人。
<

>


 “娘卖乖！咯个不争气的小子，不但给老子在外惹事生非，还口口声声替那害人精争什么一个亿两个亿的！”被风言风语灌满了耳朵的老秦，不禁大为光火，回到家里拴紧大门，拍桌打椅完了，还嘀咕上这么一句：“到底不是我秦书田亲自下的种，硬是不一样……”

 “又为甚么事瞎闹心呀？”这是女人在厨房里响起的回音。



 老秦吓了一大跳，一气打不出，瓮声瓮气地说：“还不是你那哈宝崽！”



 “唷！你讲哪个宝贝崽？讲咯种话可得惦量惦量几分，甚么时辰就光成了我的宝贝崽？咯样讲，后悔哒？心虚了？”



 “哎呀！莫瞎扯鸡巴蛋了，倒不是讲咯小子蠢，就是关节点上烦我。” 这虽纯属个人隐私，但毕竟是来路不明，心虚气就短，使得秦书田的老脸有点儿发烧。不过，他也晓得这善良女人仅是挪揄他一下罢了，习惯了，无所谓。所以只脸皮红了一红，并不太在意此类言语。



 “哪个瞎扯甚么蛋？既如此，那就全搭帮你秦大馆长好好敲他两个栗凿才是，到时莫只唤作我一个人的宝崽……”



 “莫吵莫吵，看你！又来了？冇名堂。我，我……看后生子们要是不争气的话，我们又将重新回到那扫街呷苦、遭人白眼的日子去——”秦书田这才急了，一字一瞪地，看得出颈脖上的青筋在一根根地爆胀。



 “又回到扫街呷苦、遭人白眼的日子去——”女人在一旁念叨着，心底猛一沉，见秦书田较真格了，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赶紧丢下手上的活计点拨道：“心烦就去找一个人。”



 秦书田赶紧问：“哪个？”



 女人似先前的那般作法，把腮巴靠在男人的肩膀上，一字一句耳语道：“我的干哥黎——满——庚——！”



 ……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4-5-11 11:59:38编辑过]

湘南背影 · 发表于 2004-5-11 12:50:00

<

> （五）
<

>



<

>


<

> 胡玉音的干哥，原芙蓉镇大队（现改为村）党支部书记黎满庚，今年已整满六十，却丝毫冇有一点儿休息的意思。虽讲十几二十年光阴过去了，他的身体却仍是那般削瘦硬板，不过，比之于大不了他一、两岁的秦书田前馆长不同的是，至今他仍是村上说一不二且一语千钧的掌舵人。
<

>


<

> “决不能让拨乱反正的胜利成果重新落到像李国香那样的‘四人帮’残余分子手里！”这是他常向人训教时的口头禅。当有人纠正讲李国香早被处理，已成“死麻拐”，应称帮派分子而不是残余分子时，他撇了撇嘴，一脸的鄙夷神色，“你们懂个屁！帮派帮派，残余还在，都是一丘之豹（貉），可要提高警惕啊！上头不是讲要加强国内、国际的形势教育么？”
<

>


<

> 如今，他又常常梗起脖子对上面来做工作的县、乡领导，把胸膛拍得“叭叭”响，说：“身体朝健得很！不碍事的。我咯匹不中用的老牛就是死也要拴在社会主义咯根柱桩子上！”回家后，他点点戳戳对女人“五爪辣”铿锵有力道：“你看他们咯副哈宝样子，能放得下心来？我不看到红旗落在咱贫下中农红色接班人手里，就是死也不闭眼！”一付有理不让三分的模样。
<

>


<

> 此时的“五爪辣”早已发福，气势却丝毫不减当年。每当老头子兜售起那套“老牛认路”之理论时，她会极不知趣地冷不防回敬一句“活该！卸轭的老牛能折腾几天？依我看你咯匹老不死的糟黄牛，还不如趁早退下回家抱孙崽伢子省事得多”之类毫无觉悟的话，直呛得黎满庚脸红脖子粗地追打着大吼：“放污屁！看我不揍扁你臭妇娘儿！”女人一逃一躲，待闪过锋芒后，才示威似地抖颤着胸前一对硕大的乳房，踅身扭出门去……



 不过，只消一会儿，“五爪辣”那肥胖敦厚的肉团子，又准会在天黑之前，以本村支书婆娘的身份，大大咧咧地出现在芙蓉镇上的青石板路中的村级“神侃会”上。






 这天的一大清早，秦书田在芙蓉姐子的鼻眼下，遵照“最高指示”（实为他以示尊重胡玉音的常用语之一），换了套正规场合才舍得登场亮相的铁灰色中山装，腋下挟着个“黑匣子”（兴许是先前搞过乐谱的缘故，他总不能正确地称唤录音机），匆匆地上了路。好在芙蓉镇离县城并不太远，满打满算也只有几十公里路途，又加之时辰尚早，他便决定步行上山，也好试试自个儿的脚力究竟如何了。



 在怡人的春色下，凝视着远处的景物和熟悉的故土，不由让人生发出一种讲不清也道不明的感慨来。触景生情，揣了满腹心事的老秦，一下子把思绪倒回到了三十多年前那不堪回首的往事……




 他清晰地记得，那是一九五六年的春天——一个火红的年代，做过州立中学音体教员、时任县歌舞团编导，正值风华正茂的他，带着一队天仙般儿的演员妹子，到这五岭山脉腹地采风，下生活，搜集整理山区先前在妇女们中盛行的一种民俗歌舞——《喜歌堂》（据讲这是只待黄花闺女出嫁前夕才能表演的节目），确定了反封建的主题。以后又找胡玉音爷娘老子多次做工作，把新娘子胡玉音的招亲仪式，办成了一个《喜歌堂》歌舞现场表演会——就是那一次，他认识了当时才十八、九岁的胡玉音。那一夜唷！胡记客栈张灯结彩，灯红火绿，艺术和生活融为一体，虚构和真实聚会一堂，女演员们化了妆，胡玉音化了妆，全镇的姐妹、姑嫂、婶娘们，一齐围坐帮唱道：






 一岁娘边生下女， 二岁哇哇学娘语。


 三岁娘边跟脚步， 四岁替娘兜钥匙。


 五岁背凳傍娘坐， 六岁提壶泡滚茶。


 七岁捧箱搓细绳， 八岁塘边洗衣裳。


 九岁坐机学织布， 十岁织布团团转。


 十一织布第一匹， 十二抛梭胜过娘。


 十三梳头出“留海”，十四抽针上绣鞋。
 十五长大人人爱， 十六媒人拨不开。
 十七亲家鸡酒到， 十八楼上做嫁妆。
 十九嫁妆做成了， 二十插花女离娘……






 送姐送姐十字街， 眼泪滴湿半条街。 
 姐呀姐，几时来？ 桃树开花我转来。
 桃花一年开一转， 不比茶花几次开……






 送姐送到大路旁， 麻风细雨飘湿衣。
 右手为姐来打伞， 左手为姐扎起衣。


 扎起衣来扎起裙， 珠泪双双落下来……






 他还忆起，在那畸形的年代，当男人黎桂桂受诬吊死，芙蓉姐子被打成“新富农分子”痛不欲生时，是他咯么个“铁帽右派”有感于物伤其类，便惺惺惜惺惺，不计新嫌，甚至于冒着罪加一等的风险，在一天晚上背着镇上的干部和革命群众与芙蓉姐子非法同居了------他直到好久还在猜忖，军儿是否就是那一刹时“巴了肚”、“坐了喜”的……那时，玉音正是枕在他的手臂、听着他哼起自编的《喜歌堂》，困上个“天光觉”的。他这样唱道：






 我姐生得白如银， 瓜子脸来爱死人。


 行在路上有人爱， 坐在家里有人来。


 我娘骂我交情郎， 我不交他自己来。


 再过三年短命死， 门前雕花无人来。


 大门脚下生青草， 后花园里长绿苔。



 前门挨打哭哀哀， 后门招手喊哥来。


 好花不怕霜雪打， 霜雪越打花越开！


 ……





 得意之余，他又会带玉音轻轻唱上他们平素最爱唱的歌：






 一看姐的头， 头发梳得溜，


 头发溜溜擦了桂花油。


 二看姐的眉， 眉毛生得弯，


 眉毛弯弯当得两条龙。


 三看姐的脸， 脸儿生得白，
 脸儿白白带点桃红色。
 四看姐的口， 口又生得圆，
 圆来圆去当得鲤鱼口。
 五看姐的牙， 牙齿生得齐，
 牙齿齐齐当得苏州米。
 六看姐的手， 好象一筒藕，
 手指尖尖好带玉纱圈。


 七看姐的衣， 红的配绿的，


 红红绿绿实在看不足。


 八看姐的裤， 穿起毛兰裤，


 毛兰裤头七尺二寸布。


 九看姐的脚， 一双辣椒脚，


 脚趾尖尖走路好象踩软索。


 十看姐的鞋， 鞋是绣花鞋，


 越看越是逗人爱。


 ……





 轻轻地，时急时缓，时高时低，时悲时喜，如泣如诉，玉音就是这般不觉地跟着唱，跟着和，渐渐入眠……



 不知不觉，靠东边的那扇纸糊窗户已透出蒙蒙亮光了。

 ……
 




 忽然，“嘀嘀——”的一声长鸣，把秦书田惊醒，他定了定神，待努力把自个从无边的记忆中拉回来后，四下张望，才猛然发现一辆小货车挡在眼前，随即驾驭窒里钻出一个“光脑壳”。

 “喂，老头儿！我讲你是怎么走路的？耳朵不好使唤波？”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拍拍头，忙解释道：

 “小师傅，对不起！耽搁了你的事。”

 “唷！讲得倒冇事，万一出了什么事，我可担戴不起。”



 “算了，算了，看他年岁老大不小了，快赶我们的路，”另一个人好生劝说，随即发动车子向前驶去。



 一旁，老秦无绪地摇摇头，停歇了一会，继续朝芙蓉镇方向走去。才走了几十步，听得后面又响起“嘀嘀”的鸣叫声，他连忙闪在一旁，避让开来。



 “喂！老师傅！硬要到芙蓉镇上去？我们把你带上！”



 定眼一瞅，是 “光脑壳”退回来了，语气比先头温和多了。他不由十分蹊跷地眨巴眨巴一对老眼，满面谦诚，说：“不消，不消啦！我一人走上去蛮好的。”



 “嗬哟！都老人家了，还咯样逞强？”“光脑壳”不由分说，像老鹰拎小鸡般，一把将瘦骨伶仃的“标杆子”秦书田拽上车里。



 “咦——你们咯是？”



 “放心吧！包你省事，”他们嘻嘻哈哈道。



 “光脑壳”猛踩一脚，加大油门，车轰鸣着冲上高坡……



 “到了！”不一会，车便停在一个大镇子前。



 “谢了！谢了！后生是哪家的奶崽？”老秦忙不迭声地打量，然后又从上衣麻袋兜里摸出一张十元钞票，笑嘻嘻地递上。



 “不消！”



 “俩小老表，莫嫌少，买包假嘏烟呷。”



 “晓得，就是不消！”



 “那做甚么不要？”秦书田更为疑惑。



 那人更为了当：“不消就是不消！咯看不起人？”



 “哎呀，你……你咯个人怎能咯冇味？！”老秦似乎有些口吃了，以为遇到“诈盘子”的“豆子鬼”，急得张开昨日才镶上的一对假金牙瘪嘴，上下抖动着训示道：“细奶泼呀细奶泼，看你穿得咯抻抻抖抖的、光光水水的，莫咯样好啵？毛主席他老人家不是早就讲过，一个人做点好事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做好事，不做坏事？你晓得我啵？实话跟你讲吧——！我乃咯芙蓉镇上家喻户晓的癫子拐，大队黎——书——记的人客！”



 几乎是一句一顿地讲完，他有些儿得意，斜着眼睥去，谁知还未待话落音，对方早已是鸡啄米似嗫嚅道：



 “冇错，冇错。晓得，晓得，我还晓得您老人家姓秦，秦大爷！就凭咯，便打死我……我也不能收您老人家的钱……要不，就是自个的爷老子不敲爆我们的天灵盖，黎支书也会卵扯不过的……”



 讲完，冇等回话，“光脑壳”便发起引擎绝尘而去。



 一旁，理属当地有名且见识多广的秦大癫子目瞪口呆，半天冇能合上大嘴来。



 ……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4-5-11 13:11:43编辑过]

湘南背影 · 发表于 2004-5-26 23:08:00

<H1 >（六）</H1>
<

> 俗语讲：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淌过小镇的弯弯小河唤作芙蓉河——据老人们讲，先前河的两岸盛产木芙蓉，那一望花枝招展、绿荫拂岸的木芙蓉哟，竟成了一镇的风景标志。也不知从何时起，蜿蜿蜒蜒清清冽冽的弯河，把小镇裁开成东西两块，河的上方便是一溜九尺宽的青石板大道，至今，人们仍可从那凸凹出清晰脚巴印痕的遗迹中，联想到从前背盐巴、挑担子的脚夫们长年累月负荷跋涉之场景——这便是为当地人津津乐道的“九十里大路”，是真正地理意义上的“楚粤孔道”。当时有妹子这般唱道：
<

> 
<

>送郎送到小河边， 鸳鸯成对鱼成双。
<

>今日与郎两分手， 何年何月得团圆？
<

> 
<

>哥哥挑盐一百三， 磨烂肩头磨烂衫。
<

>磨烂衫子妹会补， 磨烂肩头妹心酸……
<

> 
<

>苦瓜苦藤心相连， 哥哥下力妹不嫌。
<

>蓑衣当被遍身暖， 黄莲当饭心也甜……
 
当久等哥哥回不来时，她们又会如此地唱道：
 
一根扁担两头梭， 两个箩筐八根索。
 清早挑起忙忙走， 一天到晚冇歇脚……
 
妹在河边洗衣裳， 手拿蛮槌心想郎。
蛮槌打着妹的手， 只怨蛮槌不怨郎……
 
昔日连州挑盐路， 累死好多芙蓉古。
可怜女人哭皇天， 年纪轻轻变寡妇……
 
 面对妹的款款深情，哥哥呢？自然投桃报李，他们会边走边唱：
 
乌云沉沉不见天， 大海茫茫不见船。
三天不见情妹面， 好比家中断了粮……
 
十八情妹我的姣， 明天相会在荒郊。
隔了两天冇见你， 身上犹如火在烧……
 
 太阳出来晒高楼， 金珠宝玉挂上头。
 金珠宝玉我不爱， 我爱情妹最风流……
 
 若不能如愿以偿，他们就会火辣辣地吼出：
 
 隔河看妹看不真， 我想下河水又深。
 若还小妹搭句话， 死在河里也甘心……
 
 高山大岭好看人， 看到情妹和别人。
 牙齿咬得铁钉断， 手捏石头化成灰……
 
砍了脑壳连着颈， 打断骨头连着筋。
水流东海不回转， 哥哥恋妹铁了心……
 
相传，这条大道始建于秦代，是先前山镇至州府的一条交通要道。史料记载，大道“凡九十里，宽九尺，铺砌大石块”。秦始皇为统一全中国，发兵几十万平定南方，戌守五岭。那时全国交通主要靠水路，而骑田岭却成了隔断南北水路的屏障，于是，戌守兵士修建了接通湘江支流与芙蓉河的陆路。两千多年来，它一直是重要驿道。这条大道极盛于清咸丰、同治时期。当时正是十九世纪中叶，由于洋人的推波助澜，邻近粤地等沿海地区的经济得到了长足的发展，洋货、广货等工业品源源输入内地，寻找市场。货物多由水路，从广州经珠江，北江，过省界抵达山镇，再改由陆路继续北运到湘汉地区。内地的农副产品也大多经过山镇，水运广东、海外。山镇地处水陆交汇处，自然成了商品集散地。那时，芙蓉河上常泊船几十甚至百多只，装装卸卸。山镇成了有名的通商口岸，十分繁华。当时，陆路运输还无机动车辆，全靠畜力、人力。出入山城运货的尤以骡马为多，每日都有上千匹。遇太平天国闹事，海上运输受阻，山城商品吞吐量倍增，骡马甚至多达万匹。街后临河一带，为骡马商开设了专门店铺，既安排客商食宿，还设置骡马厩，骡叫声，马踢踏，日夜不停------“骡马街”就此得名。
到了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粤汉铁路和经县城的公路先后通车，“士商行旅，率附汽车、火车，负贩苦力亦趋走汽车路”，古道逐渐失去了交通要道的作用。铺子渐稀，亭子渐毁，路树渐少，九尺石板路面也日渐破败，如今已断断续续，难已成路。不过，就在这若断若续的路面上，旧日的骡马蹄在石板上踏成的“蹄洞”，仍到处可觅，直成行，横成双，大小如蹄，形状相似，深者可达六、七厘米，十分清晰，与挑夫们遗留下的脚巴印痕相显益彰。人们而对“蹄洞”，仿佛还能听到骡蹄踏击石板的哒哒声，感受到历史的厚重，恒心的力量，人的耐力和牲畜的忠心耿耿……
 
沿着这条曲曲折折的青石板道，弥望仨仨俩俩的女人浣着衣裳，这时，一个挟黑家伙、着中山装的半大老馆，正在不停地向两旁的人打听着。
 “拐了场！做甚么就找不到路了？前些年里，我不是还上来了一趟嘛……抱怨间，他的喉咙管发出一种不太好听的“叽叽哝哝”的响声。
 “咦！咯不就是我家秦大爷么？”正在溪旁擂着衣裳的一小媳妇眼尖，她赶紧起身，收拾好家什欢天喜地地领着老秦朝正圩的方向走去。
 ……
 快到一栋土木结构耸立的二层楼房前时，忽听底边一声大吼，随着“劈里叭拉”的响声，一堵硕大的身坯冷不防冲撞到老秦胸前，他不由得一个踉跄，差点栽倒。待他好不容易一个马步扎稳，定眼一瞧，却乐开了：
 “嘿！我讲兄弟嫂，你咯是耍的什么把戏？”
那唤作兄弟嫂的，正是“五爪辣”，只见她一楞，又倏地回过神来，趁势拉住攥着扫帚紧追出来的男人的手，接过家伙，又拍拍自家男人左臂袖上刚沾粘上的些许塘霉，笑意立刻挤满了胖脸。
“嘻嘻，是……老秦——？嗬哟！我讲嘛，真是讲曹操到曹操就到！咯不？我家老黎刚才还直念叨你呢，玉音妹子她……喂！老黎，你还楞在那做甚么？烦不烦燥人啦！不陪兄弟去好好呷上两壶，不硬要分出个子丑寅卯来哪要得？待会我再摸你一回顺毛，啊？” 
“嗯，嗯……真是老、老秦，是甚么风把你给吹来了？”黎满庚明显地不自在，还在“吭吭哧哧”地生“五爪辣”的闷气。忽然他恶声恶气捅出一句：“蠢婆娘！舞上舞下，哈里哈气的，还不赶紧给我砍肉斟酒来！你也不睁开猪婆眼看看，是哪方神祗来了？！”
“咯就去，咯就去。老秦，你先在屋上搞一下，我打飞脚就来……” 女人一迭连声地，顺手从屋檐下取脱挂着的竹蓝筐，由她那个刚出嫁不久的老二女陪同，一步三摇摇出去了。
“我讲老黎，你俩公婆咯又是耍的甚么把戏呀？是不是又拿你打了个比方，讲老黄牛、老蹶子、老灰驴什么的绰号啊？”瞅着“五爪辣”扭动着肥臀远去的架式，秦书田不禁打趣地戏道。
“莫笑，莫笑哒，老秦！你晓得我咯婆娘就是见识浅，比不得玉音妹子灵泛，” 黎满庚尴尬地甩甩头，不再吭声。秦书田最怕搅和别人的家务事，顺手来了个反客为主，一把拽住昔日的老伙计，钻进挨河边的那阁楼里间，呷起酒来……
 小镇的夜总是来得急，当夜幕沉沉地遮牢了老街的里里外外，闪闪烁烁的灯火便稀稀疏疏撒落四处，老黎家的院子就像逢了喜事般的热闹起来。
 
“看到冇有？癫子老表回来了！正在呷老支书家酿了三年的‘倒缸酒’哩！”
“好有味哟！待我也去替他当老大的筛两壶酒呷……。”
还有人穷问不舍，“冇呷倒哪个吧？唱了戏文不？”
 ……
 
不多时，这一喜煞人的消息就传遍了小镇的每一角落，大伙儿一哄而入，问寒嘘暖，争相向曾与他们真诚相处又给他们带来欢悦的癫子老表敬酒，那人哟！简直快要把黎满庚不大的堂屋给挤爆了；那酒唷！满屋飘香，似在告诉街坊们：屋里有贵客来呷酒了……
 
恰值热火间，满屋子的人中，只听一阵“啵多啵多”的筛酒声，一寛阔巴壮的后生子一手拨开他人，一手卡住碗斟满的土酒的海碗，然后恭恭敬敬地挤进秦书田的跟前，双手把酒碗高高举过头顶，并单腿下跪，朗朗道：“大爷！还要搭帮您老人家赏个小脸，小的就按咱乡下的规矩先敬了你咯一碗！”随及一仰脖子，“叭嗒叭嗒”，豪情万丈地咽下。
 秦书田大惊，倏地又转过神来，直慌得忙不迭地也接过他人递过来的一海碗对应着呷下，顿时引得众人的一片喝彩：“好！好不过！”
 待秦书田也按乡下的规矩，手慌脚乱正欲扶持起跟前的那人时，却傻眼了：映入眼帘的竟是一似曾见过的亮晶晶的大脑壳子！
这时有人告诉他，此人正是“老骏马”支书家刚成亲的二郎古子。 
 
 一讲到芙蓉镇，人们自然会把它和芙蓉倒缸酒联系起来，“芙蓉倒缸，美酒飘香”，乃热情好客的山里人所独创。
 山里人嗜饮水酒。当地有句俗语讲：“冬至酒，舀断手”（冬至下水的酒，酒出得多，酒糟化酒率高）。每逢冬至时节，人们便将糯米蒸熟酿成甜酒糟，再加入冷开水制成冬至水酒，直到过年才启盖饮用。山里人还有个规矩，酿酒不用自来水，而是不辞劳苦到芙蓉河源头的“四方井”、“螃蟹井”去挑山泉水，做出来的酒清澈、甘醇，故而久藏不酸。逢年过节，请客宴宾，必不可少。后来，有人将水酒兑入冇加水的甜酒糟中，其味更醇厚、更甘甜，人们称之为“倒缸酒”。据传，也不晓得是清咸丰年间的哪一年，太平天国初起事时的五万义军途经芙蓉镇，将士奋力攻克山寨后，尚能待民如亲，饭宿给钱，山民热烈拥护，纷纷献出家藏美酒。将士大喜，开怀畅饮，并歌舞行拳，欢娱达旦。当时，酒量大的人觉得水酒不过瘾，索性弄来糟烧（烈性白酒）兑入水酒中，其味更佳，全镇藏酒一饮而空。此后，一些人家就试着将糟烧兑水酒，然烧酒味太重，慢慢地索性将糟烧倒入未兑水的甜糟中，封缸月余，缸中酒香扑鼻，乍一品尝，口味绝佳。这才是远近闻名的芙蓉倒缸酒。芙蓉倒缸酒醇香味甜，好进口，后劲大，又加之“醉脚不醉头”，不少在外地喝酒无对手的“酒仙”，来山镇作客时，也常常不知不觉醉倒在芙蓉倒缸酒面前。先前谷燕山靠边站时，与下台支书黎满庚打狗拚酒，尚醉倒在芙蓉镇的青石板街上，便足见一斑。
 不仅如此，山镇上的老表还极善劝酒，堪称一流。一首以酒起兴的脍炙人口的“劝酒歌”，拉开了劝酒的序幕：“筛酒不要断酒壶，唱歌不要断歌声；断了酒壶难留客，断了歌声难起音。”这待客呷酒，对于山里人来讲，才真正是生活中的一件大事。老表劝酒反映极快，他可以根据不同对象、场合、时令，喊出不同的劝酒词，使你无法推辞，即使有点醉意，经他甜言蜜语一劝，一哄，一激，一灌，也就飘飘然了，呷下去还舒舒服服的。蛮多宾客经不起多劝，加上好酒好菜，常醉不知归，醉得不晓得姓。怪不得京城里的一个大导演，在芙蓉镇拍秦癫子时，呷了倒缸酒后，讲了“晓得不会醉，醉了不晓得”之类的大实话哩！
“酒杯斟酒酒杯新，席上唱歌好欢心……婆娘楼上爱针线，席上都是爱酒的人，你一杯来我一盅，喝酒为的长精神。”的确，这“饮酒歌”道出的，是山里人的诚恳、豪爽、果敢的品格，和不同凡响的酒文化。
 
 闲话少讲，就在风言李国香要回来的同时，另一传闻也在飞流：老秦咯次回镇是预先喝酒壮胆，搞热身运动，好振作精神与昔日的整人精、如今的阔女人李国香比智斗勇。
 不过，也有人看到，老秦那天晚上好像是呷醉了，也似当年的谷燕山样，呕了一地的狗肉掺酒水，还昏沉沉地晃到街心骂了大街：
 “……你晓得我是哪个啊？我，我就是你们讲的咯天下第一癫的秦癫子！冇忘记啵？又回来做甚么？就……不相信呷、呷了黎书记家的老酒……还放不倒你，你、你咯偷——人油——的斋婆——！”
 ……

湘南背影 · 发表于 2004-5-26 23:20:00

<

> 
<

>（七）
<

> 
<

> 小镇上的天唷，真是讲变就变！就在秦书田依依不舍和芙蓉镇上的街坊们辞别后——整整一个礼拜，已离开多年的前县委驻芙蓉镇工作组长李国香，真的回镇上来了。
<

> 不过，她这次的到来与多年前的那次离去，不但有天地之别，更重要的还是心态上的差异。
<

> 真谓隔年黄花不中看，此时的李国香已不再是昔时的李国香，不错，她红过，曾红得发紫，红得让日头都冇比场；但也跌过板，而且一跌到底，跌得干净，跌得彻底，跌得让人心瘟！以至使得在政治上滚爬摸打了半辈子的她，不由得从内心深处产生出一种对政治的厌恶和排斥。正因在政治方面的彻底终结和带来的深刻教训，使她自嫁到香港那么个物欲竞流、金钱至上的社会后，就充分发挥了天生所具备的精明和经商能力，在激烈竞争的生意场上如鱼得水，商贸日隆。此次，她是以港方董事长的身份，来内地进行投资考察的。
<

> 触景生情，一踏上熟悉的土地，她的心底便情不自禁地狂奔起来。是啊！一朝衣锦归乡，不胜荣耀万分，感慨多多。隔着一层薄薄的车帘，望见那么多曾熟悉的人和物，她多么想停下来，宛若往年般挺起那已经不十分发达的胸脯，朝乡人挥挥手，发发话，哪怕只是让他们晓得这块脸盘子就是她李国香，都行。
<

> 但她冇有这般做，也不可能这样去做。毕竟不是往年那个争强好胜、锋芒毕露，不时背起石头砸自个脚的老女仔了。此时，端坐在轿车里的她只是扶了扶架在鼻梁间的墨镜，不动声色地抑制着翻腾不止的内心。
<

> ……
<

>“妈，什么时候才到你常念叨起的芙蓉镇？”一旁的小女仔不停地打听。
 “会看到的，不过，”她仍不动声色地把话锋一转，“女孩子不应向大人问不该问的事！”
<H1 >“可我都快满十四岁了噢，再说也从未来过芙蓉镇，问问也不行吗？”也许是打断了她的思绪或其它什么缘故，李国香忽然很恼火地面带愠色，厉声呵道：“你给我住口！不听话的东西！难道你也羡慕那些冇见识的山里人？！”</H1>
<H1 >小女仔吓得要死，禁不住颤着身子嘤嘤哭泣起来，她实在搞不懂亲娘为何会发这般大的火。</H1>
 一旁的姐姐赶紧安抚着她。
 ……
 半晌，还是大女仔景影主动打破了这难堪的局面，她试探着问：“妈，您可别真生气呵，小妹她不懂事，您不是不知道，您的教诲我们总是遵守的。”
 李国香这才稍作息怒，她很早就已习惯于了发号施令，当“总理”。大女仔的这几句话的确中听，让她舒畅。讲实话，她还是喜爱这个大女仔的，对她的感情也特别复杂些，不光是她懂事早，还与她幼年时因自己的缘故受磨难有关——这不是一般人所能理喻的。所以好些年里来，每每当她勾起思乡的愁苦，以及遇到日常烦事时，也只有这个女仔能给予她些许安慰，因此，还是大女仔的几句话中听，一会便让她忘弃了刚才的不快，进而询问景影：
 “影儿，上回听你说到了芙蓉镇，印象如何？”
 “妈，这——”
“哎，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言者无罪，闻者足戒么？要知晓生意场面也讲究老祖宗‘知彼知己，百战不殆’的兵法的！应有的放矢。”言语中不由得凸显出先前的政治思想工作者的本色。
 的确，这么些年来，李国香可谓胆大心细，机关算尽。她自嫁了港商后，见风使舵的本性，促使她本能地从中摸索出一整套行之有效的生存方式，并立马实行之。譬如，早先与大陆沿海地区打交道时，她就能巧妙地打入部份港方资金，然后上下打点，拉来几个地方的头头脑脑，以集资的名义投空股、利用银行贷款搞暗箱操作，从而达到积聚财富的目的。事实证明，“一切从实际出发”、“开放搞活”（实为近些年她常借用的口头禅之一）这几招，在经营中屡试不爽，经久不衰。她不但对生活过几十年的这么个国度的风习看得入木三分，而且还看准了内地经济转型期间不可避免的法治真空。这一切，促使她决意重回故地，一展宏图。俗话讲：“一人有福，带起满屋”，这让她首先想到一个人物，也是绝对不能忽视的一个重要人物——现任州巡视员的杨民高同志。前些时候，在与已退居二线的舅舅通话中，明显地感觉到老人家话语虽不多，却仍一针见血、切中要害，他讲：“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千载难逢，非你莫属！卷土重来，就此一举。但切忌贪大恋战，须见好就收，免得夜长梦多，反而因小失大，”末了，还高屋建瓴地加上这么一句对内不对外、只能传承自家人的话语：“对于你咯号人来讲，要记得，先前的做法永远不会过时，仍值得研究与借鉴，发扬光大，作为今后我们开展一切工作的行动指南。”
 真不愧是当过州官的，舅舅就是舅舅，领导就是领导，是来不得半点差池的呵！对于这般思想方式和思想深度达到炉火纯青、浑然一体的高见，李国香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以至于热泪盈眶，发誓要报答舅舅的深明大义和培育之恩。
 ……
车内，景影似受到亲娘感染，遂大胆陈述开来，“依我看，做生意最讲究天时地利；最忌人心相背。这里山清水秀，民风淳厚，原产丰富且尚未进行开发，但最大的不足是当地人因交通不便等多种原因，造成信息闭塞、思维僵化，再有就是当地的官场意识特浓厚，小农经济加官场意识，与沿海地区不可同日而语……不一而足。”
“投资的可行性有几多？”
“不容乐观，但有潜力！”景影接着讲，“理由我一时说不大清楚，不过……那位老先生倒挺热心的，还有……”
“你说谁？”
“妈，姐是说一个老先生帮助她进了芙蓉镇，”一旁的小女仔又插了进来。
不知触动了那根神经，李国香忽然警觉起来：
“你究竟说的是什么老先生？”
见她那副认真的模样，大女仔颇觉得有些好笑，只好讲：“其实也没什么，不过是一个热心的老先生，听说姓什么秦？嗯……也就是秦香莲的那个姓，好像先前还是个编戏的呢！”
真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话未落音，宛如一声霹雳，直把李国香惊得面色寡白。
 她何尝不晓得曾号称天下第一癫的某公之厉害？！
 ……
真乃“叫花子打了好彩头”，这一下扫了她兴致，她立刻改变初衷，决意先绕过芙蓉镇再计。
有道是：不是冤家不相逢，在二十世纪末的最后一个十年里，秦书田与李国香这一对生死冤家及后人们竟不期而遇，并演绎出一幕颇具戏剧性的人间悲喜剧。

		自动登录	找回密码
密码			加入客栈

[原创]《芙蓉镇后事》长篇连载

回复：（湘南背影）[原创]《芙蓉镇后事》——长篇连载...

回复：（湘南背影）[原创]《芙蓉镇后事》——长篇连载...

回复：（湘南背影）[原创]《芙蓉镇后事》——长篇连载...

回复：（湘南背影）[原创]《芙蓉镇后事》——长篇连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