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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4-13 16:06: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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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八)
家里突遭变故,我决定回本市工作。一位老师已帮我办妥了去长沙某校的必要手续,他劝我冷静一点,说:长沙的职位和户口,很难得的呀。我还是默默地坚持了自己的选择。
大哥去世后的一年多,爸爸万念俱灰,再也没有心思做生意,就把店面租给别人了。妈妈则一直生活在半梦半醒之间,有事没事总喜欢在街头游走,久久地在车站附近逗留。一看到高高大大、干部模样的男子,就直接走近他,痴痴地打量着人家。有人能看出她眼神中的悲慼,就和蔼地问她,老人家,您找我有事吗?妈妈说:不是呵,我看错人了,我以为你是我家大儿子。他和你一样的个头,穿一样的衣服,也在单位当干部。别人问,他到哪里去了?妈说:不知道呵,很远的地方吧。
妈的一生重复了太多这样的怪圈:总要有个新的痛苦,才能把她从前一个痛苦中拯救出来——妈妈这一次完全恢复正常生活,却是因为爸爸生了重病。
那一年,爸的胃部生了一个肿瘤,在县医院检查,怀疑是胃癌。有了当年县医院误判死刑的痛苦经历,爸爸只信大医院,尤其是医学院的附属医院,这样他就来到了市里的附一医院。经过医院的仔细检查,基本排除了胃癌的可能,但老爸得了非常严重的胃溃疡,好像还有肺结核,最终还是没能逃过一刀。这次手术做得很成功,老爸牢牢记住了那位主刀的张医生。后来,老爸又得了几次病,其中一次做的还是肺部手术,老爸还是一定要找张医生——即使人家已经不在原来那个科了。
那天我和女友去医院探视老爸,妈妈正坐在病房的阳台上为爸爸削水果。我惊异地发现:妈的头发从中缝开始向两边,大面积齐着发根变白了!妈看我大惊小怪的就笑了,说这是遗传,你老爸的头发就不会白,他是爷爷遗传的,爷爷九十多岁了,也只是花白头发。我说:我看你还是操心太多,劳累过度了,不然,你的头发是谁遗传的啊?外婆吗,她七十多了,头发还比你好,根本就没有白成你这样,你的理论可是不攻自破呵。妈妈就语塞了。
不让父母操心,只是儿女的良好愿望——有时候,做儿女的自己也无法控制自身的生活轨迹。我参加工作后新交的女友,几年来一直在家里走动,大家的关系还不错,似乎一切都顺利,就等着女方到龄办婚事了,但就在女友到龄这个节骨眼上,我们的关系亮起了红灯。那年春节,我独自回家陪父母过年,春节刚过,女友就过来拜年了。她心事重重地把我约到镇外的野地里,说有话要对我说。我乐呵呵地问她,说什么话这么神秘?
她给我讲了个故事:两个中学生,双方都很优秀,彼此都有好感,但初开的情窦被繁重的学业和令人窒息的高考压抑了,从此两人天各一方,一直没有机会表达那份一生难得一遇的爱情。多年来,双方一直保持通信往来和纯真的友谊。他那么纯情,一直为他苦苦等待,上完了本科,读完了硕士,女友的位置也一直为她空着。如今,他就要出国攻读博士了,就在这个春节,他约会了她,勇敢地表达了对她的一片真情……
我明白了。没有片刻犹豫,我说:我支持你,成全你们,祝福你们,你就放心地跟他走吧。我只有一个请求,请你原谅我三年来让你受过的种种委屈。她感动得声泪俱下:你太好了,我对不起你……我现在只是在犹豫,我也舍不得离开你。我说:不用,你们才是彼此真正相爱的,时间证明了一切。你不要再犹豫了,他一定能让你生活得更幸福。不要担心我,我失恋过,再来一次,也没什么……
我送她到车站,站在车下等,等她坐的车消失在下街的拐弯处……回家时,爸妈问:她怎么才来就走了呢?我说她是工程师,单位有事加班。明天我也走,给她的父母拜年去。
回到单位没几天,妈妈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我故作镇静地问道:妈,你怎么来了?妈妈站着不肯坐下,逼问我:你们两个出什么事了,你以为你们那点事能瞒得过我?你今天一定要给我讲清楚了!我知道拗不过妈妈,索性按事情合盘托出,省得让她挂怀,自己也乐得轻松。妈说:我不信,一定是你坏了什么事,我不能听你的一面之辞。我就把她给请来了。妈让我出去,她要玩一次背靠背。我在宿舍外面呆着,估计差不多了,我就走进来。妈妈的怒气基本消失了,面容平静了许多,她说:你们两个在一起三年多,很不容易。如果你看不上我儿子,我没什么话可说;如果是因为我们家负担不起结婚的费用,我这把老骨头还能用几年,我就是借钱,贷款,借高利贷,也要帮你们把事办了……我打断了妈的话:妈,您在干什么,求人吗?这么丢脸的事我会做,用得着您吗?不是这么回事,我们已经商量好的事,您就不要费心了。
我们的事最后没能挽回,但她却在我和妈面前痛哭了一场……
(四十九)
起个大早,赶了个晚场。我终于在踩着三十岁门坎的时候组成了自己的家庭。
那天晚上单位搞国庆排球比赛,我代表机关队刚打完球,一位熟悉的大姐在场外找到我说,给你介绍个对象怎么样?当时的情形,有点像亚运会冠军在场外接受记者采访。我问谁啊?大姐说,我徒弟啊。呵,是她?我的妻子就这样子闯进了我的生活。
我们彼此早就认识,以前的女友最初实习的时候,就和她在一个班组共过一年事。她的家就在单位附近的一个小村里,小村依山傍水,被郁郁葱葱的竹树环抱着,只在南面敞开着,像一扇窗户,面对着京广铁路。整个乍暖还寒的季节,我都在她家门前的一片水洼里钓鱼,那几乎是我唯一的业余生活。我风雨无阻地投入大自然的怀抱,手持自制的钓竿,濒水危坐,看着瞬息万变的水面,远远近近地想起一些往事,偶尔仰望天空,有白鹭徐徐向湘江对岸高高飞去……那会儿,我真正觉得,世间的一切都是那么虚无飘渺。
我终于大病了一场。这病没什么大的痛苦,但总是低烧不退,比较麻烦,有人说这是伤寒,听起来都有点吓人。起初,我在她家捱了一阵子,打打针吃吃药希望能对付过去,但没什么效果,只好住进了市里的医院。她请了假,以未婚妻的身份,在病房陪护着我。一个星期之后,我的病好了。医生也是稀里糊涂的,没说我得了什么病,直到出院也没有给我一个确诊。这次我生病的事,连我妈都不知道,我非常感激未来的妻子。
那年春天,在一个难得的晴日,我对她说:我们结婚吧。
一年后,我们有了个可爱的儿子。孩子满月时,家里人都从小镇那边赶过来了,大嫂也来了。自从大哥去世以后,原本开朗活泼的大嫂完全变了个模样,变得沉默寡言,神情忧郁。后来经人撮合,当年一起出事的两个家庭,合为一个新的四口之家,重新过上了平静的日子。两家各一个同龄的男孩,常在爷爷奶奶家走动,十分招人喜欢,几乎让人忘却了那痛苦的往事。
大家在我家玩了两天,有说有笑的还算开心,唯独大嫂闷闷不乐,当天中午她就要独自回去。我坚持要送她上车,临到车边,大嫂再也抑制不住,哭成了个泪人。她说:看到你们兄弟还有全家人在一起,我就想起你大哥。自从他走后,我的心也死了,我的生活也结束了。今天看到侄儿我很开心,嫂子我祝你们幸福。我不能在这样大喜的日子里哭哭啼啼的,但我就是忍不住,我只好先走了。
谁知道,那竟是我见到大嫂的最后一面!
几个月后的一个傍晚,大嫂像平日一样爬上屋顶,为家养的鸽子喂食,不料一脚踏空,从四层楼的高处摔了下来,跌坐在粮库的水泥地上。不知是大嫂的毅力好,还是身体完全失去了知觉,在落地、救助、运送和抢救的过程中,她居然没吭一声,目光镇定地任人摆布。在医院,医生为她检查了一下伤处,就默默地退下了,没有再进行进一步的抢救工作,听任一群亲属围着大嫂。大家对大嫂说,有什么话你就对我们说吧。大嫂紧紧抓住二嫂的手,盯着儿子看了好久,望着陆续赶到的亲人,眼波流转,却没有说一句话。不多一会,她的神志开始模糊,目光迷乱,最后,她在亲人们的扶持下无声地离开了人世。
大嫂是再嫁了的人,死后要归葬新夫的家乡。我们姐弟相约,都去邻县乡下,送大嫂最后一程。来到当年大哥出事的那个小村,我们看到了那个小水库,便一起过去凭吊一番。姐姐触景生情,大放悲声,哭倒在水库的堤岸上。二哥眼角挂着泪花,给我们指点着:大哥在哪里遇难,捞上来放在什么位置,他又如何一路护送大哥的遗体回家……
我们一直扶送大嫂的灵柩进入一片山林,一个十分扎眼的新坟,就排在大嫂坟位的旁边。
(五十)
参加工作并成家立业之后,我和爸妈见面交流的机会越来越少,但我感觉妈妈对我温情的呵护却无处不在,小到一件衣服、一只皮箱或一床棉被。
我有一床棉被,是大学一年级暑假时妈妈为我做的。
那天,我和青梅竹马的女友从外面回来,看见一对弹棉花的中年夫妻在我家二楼的走廊上做被子。弹弓有节奏的声音在洒满阳光的小院里制造出一种淡淡的、温馨喜庆的气氛。
我问:给谁做被子呢?师傅回头给我一脸红扑扑的微笑说:你家谁是大学生呢?当然是给你做啊,不信你看上面的字。我一看,他们正在用红色的毛线在洁白蓬松的棉被上摆设图案和字样。图案是家乡常见的那种象征吉祥如意的葫芦图案,隐含福禄之意,中间摆了个空心体的大大的“华”字,歪歪扭扭稚拙得可爱。然后,师傅在后背上绑上一根长而有弹性的竹条,用来递送棉线。女友说他像战场上呼叫“向我开炮”的王成,大家都笑了。
夫妻俩你抛我接地放线,每次他们都以一个十分隐蔽的动作把手中的棉纱掐断,轻轻地放在棉被的边缘,纵横对角交叉形成一个棉纱的网络。放完便拿了沉重的木盘在新被面上反复地磨压,原来蓬松的被子慢慢被磨得光洁、厚实,俨然一床完整的新被子了。我指着被子边缘的线头说:这里还要做什么处理吗,会不会散掉?师傅说:不会的,经这一压,棉纱和棉絮已经连成一体了,想拆散都难。
这床棉被比别的同学的棉被几乎重了一半,这是我大学同班的女友发现的。以前的女友和我分手去了广州以后,她为我拆洗了大学最后一年多的被子。晚上盖着你受得了吗?你一定是你妈妈的宝贝仔——但她没有成为我妈的宝贝儿媳妇,大学毕业,我们各奔东西了。
我参加工作后新结识的女友不喜欢拆洗被子,和她一起进入我集体宿舍的,是一床新被套。她费了很大的劲才将这床棉被塞进被套,完了她擦擦额上的汗水说:这已经是我能买到的最大号的被套了,下次我要订做一床大点的。老天,你妈为了你真舍得花本钱!当然,后来她也离开我去了日本。
婚后,妻子要把这床10年的棉被作填料,自制一床席梦思。我犹豫了好一阵子才同意了她的决定。我抚摸着这床棉被,不舍的心情就像要和一位老朋友告别。席梦思做成了,我坐在上面这里摸摸那里压压,独自发呆。最后,我在心里自我安慰说,它终归还是和我朝夕相处,这样处理应当没有完全违背母亲的初衷。
远远近近的回忆给我这样一个感悟:曾经以为牢不可破的情感接二连三地走远了,只有这床被子,和寄托在它身上的亲情,就像它的制作者承诺的那样——棉纱和棉絮已经连成一体了,想拆散都难。人生真正能始终伴随的也许只有母爱。我的母爱是大号的,就像这床棉被。我想如此厚重的母爱,在我居住的城市里也许找不到同样的尺寸。
说是母爱如山,我们能回报给母亲的又是什么呢?或许是一点点问候、一点点关怀、一点点进步甚至一个平安的消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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