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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Y01——[原创]桂英不姓穆(长篇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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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4-4-13 15:49:00 | 显示全部楼层
 
  
  (三十二)
  
  二哥经常半个月或一个月才回家一次,按理说哥俩分开久了,应当情同手足,相敬如宾了吧?切,小孩子的事哪有那么简单!
  
  老满就是老满,它是被惯坏了的孩子的代名词,呵呵,我那门子坏法真是謦竹难书。我们姐弟过生日的时候可没有蛋糕蜡烛什么的,都按妈定的一个规矩:谁过生日就奖蛋吃,一岁一个蛋,五岁五个蛋,以此类推。但不管谁过生日,都要向我交一个税的。轮到我过生日的时候,对不起,照单全收,吃得满口蛋黄,谁也不给。妈就说,不要小气,下次哥哥会还你。我不干!到了第二年哥生日的时候,他真不交税了。那是他不知我这小小税干的厉害,一阵哭闹之后,蛋还是有我吃的。
  
  做好菜的时候,妈就每个人装一小碗,一两天的菜都在这了,自己安排着吃。我觉得这种取消大锅饭的做法,就是专门用来来治我的,很有些愤愤不平,但我自有对策。第一餐吃得最潇洒的是我,好鱼好肉全选光。二哥最节省,喜欢从碗的一边吃起,见什么吃什么,层层推进,不像吃饭,倒像像采石场在的施工。接下来的几餐,我一放学就跑着回家,装了饭在每个人的碗里偷点好菜,吃完了躲到旁边等他们回来。不出意料的话,二哥一打开碗柜就会大叫起来:他又偷吃了我的肉!
  
  在我持之以恒的折磨之下,二哥真有点神经质了。我加入红小兵的时候,怀着对组织的无限崇敬之情,我特意请二哥为我填表,因为当时他的钢笔字写得比我好。我们三兄弟本来都是一字之差,不知他是由于高度紧张,还是没有引起高度重视,居然在表上误填了他的名字,这如何使得!我立马跺着脚转着圈子在屋里哭闹开了。二哥急了,忙用橡皮沾了口水去擦,一擦不要紧,干干净净的表格被他擦破了一个洞!我觉得天一下子就塌了,感到神圣的政治生命正在消亡,声嘶力竭地滚在地上大哭。二哥左哄右哄不住,哭丧着脸把表格往桌上一扔,负罪潜逃了。我就这样躺着哭闹了整整一个下午,直到爸妈晚上回来。妈妈一摸我的头,烧得直烫手,送我到医院,一检查,得了急性肺炎!在医院一住就是两三天。
  
  小时候住院我有三怕:怕打针,怕听见妈妈叹气,怕看见妈妈守着我时一脸的无奈。但我总是在与二哥的战斗中忘记了这些。
  
  二哥从学校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自己做饭吃。家里有个小高压锅,够煮三个人的饭,他常常煮上一锅一个人就吃光了!那天他又回来了,正在享用自己开的小灶,我——他的小天敌碰巧也放学回来了。我一见现成的有吃的,二话没说拿了碗就来装饭。二哥见了就扑上来夺锅子,弟弟,求你了,哥还没吃饱,等我吃完再煮给你吃好吗?我不肯,哥就夺走了饭匙子。这难不倒我,我提着锅子四下找,找到了炒菜用的弯头的铁铲子,继续往碗里装饭。二哥这才真急了,又上来抢,抢走了铁铲子。这还是难不倒我,我直接用手就抓了一把饭放在口里,一边大口吃着,一边用挑衅的目光盯着他。二哥怕极了我这无赖似的纠缠,他绝望地哭叫着冲上来和我抢饭锅,一边挥舞着锅铲想吓退我。我死死地抓住饭锅不放,他的铲子挥舞得很有力,但都恰到好处地在接近我手臂的地方停住了。我一双手哪有抢不过他一只手的道理?我猛的一用力,锅子就几乎被我抢过来了,这时我觉得右手的前臂上麻了一下。
  
  二哥放开了手,我抢赢了。
  
  我低头一看,手臂上有了异样的情况:我的手背被二哥用铲子刨开了一个月牙形的、白花花深幽幽的口子。就像在水田边上掘开了一口井,水很快地从四壁渗了出来——泉涌般的血水很快积满了伤口,滴答滴答地掉在地上。我抬头看着二哥,看得他直发怵。二哥怕我报复,当地扔下铲子,失魂落魄地逃走了。我的哭叫声吸引了正在屋后做鞋的外公。一见我的伤口,经历过战争的老人立刻找来一条干净的布条,把我的伤口紧紧包扎起来。外公背不动我,急得直嘟囔,咯何得了?何得了!
  
  他浑身哆嗦着大声喊:桂英,桂英啊,快来啊!
  
  
  (三十三)
  
  新医院离我家不到一公里,妈背着我走了一半就走不动了。我说,妈妈,我自己能走。妈说,不行,走动了血流得更多。满崽啊,你也知道体谅妈妈,怎么就不让妈安生几天呢?
  
  平生第一次有了打麻药和直观外科手术的经历,看着医生在我手上的烂肉堆里拨来剪去,血一股一股地与护士手中的纱布较劲,擦了又来擦了又出,直到缝上针包扎好。听了我的描述,妈的心里如刀割一般,搂着我泪如雨下,崽啊,那不是流了两碗血么?拜二哥所赐,在我右手戴表的位置,从此留下一块剪不断、理不乱的半圆的手表疤痕,也从此有了晕血的毛病。
  
  老爸那时在七宝山西麓的一个煤矿的装卸队里做事,我们去医院后他正好回来了,二哥一连两天都在家门外徘徊。二哥是个出了名的硬骨头,一般不惹事,惹了事必有原因,所以爸的抽打常常被认为是对他的冤屈,他不哭不闹也不申辩,任你把一把竹条打得只剩几根短杆,打得你气喘吁吁不想打了为止,讨饶是不可能的。等你走了,他再独自用泪水修理身上青一条紫一条的伤痕。爸不会说调皮话,不然他也会说上一句,I 服了 YOU!
  
  我是全家公认的叛徒,犯了错了心怀鬼胎,一有风吹草动,反应极快。吃了饭才是打人的时间,爸的跪字还没说出口,我就把一个标准的跪姿摆好了。眼见竹条要抽下来,我会窜起来抓住爸爸的手,拼命地吊着,哭叫着我认错我认错,别打我呀爸爸。老爸也就下不了手,常常把一场痛打化为一场对我所有罪状的综合训斥:
  
  你知错吗?知错!
  
  还耍不耍性子?不耍!
  
  还淘不淘气?不淘!
  
  还逃不逃学?不逃!
  
  你还敢再犯吗?不敢!
  
  以后老不老实?不老实!
  
  说起来,哥姐他们还是希望我犯点什么错的,只有那时他们才有了好戏看,才有了出气的机会。有时遇上实在逃不脱的一顿打,我夸张的哭叫声也会引来妈妈和外婆保驾。
  
  这一次不知道等待二哥的会是什么?
  
  二哥在门外看到了爸爸的身影,瞅准了机会跑进屋,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一语未出就先哭醉了。爸爸本来作好了准备,一捆超大的竹条就放在桌子上,冷不防二哥突然跪倒在他面前,老爸不免感到心中一悸。第一次,儿子第一次以如此忏悔的姿态跪在自己面前,没有倔强,没有对抗,甚至渴望着自己最严厉的惩罚,以求得心灵上的解脱。老爸的内心受到了极大的震憾,仿佛就在这一瞬间顿悟了什么。父子俩无声相对了十来分钟,老爸抓起了桌上的竹条,二哥把身子伏得更低了。
  
  你抬起头。老爸说,崽啊,我也打了你十几年了,你们都让我打遍了,你哥的手心我都穿过。我打你们,无非是要你们长大了能成器,不要走上了斜路,你知道吗。你现在不说我也知道,你后悔了,你知错了,你懂事了。我一直打你,作死的打你,要教你的就是这个。老爸把那把竹条递到二哥手中,说,拿去,到火堂里烧把它烧了吧。我不打你了,爸爸再也不打你们了,你自己好好吸取这个教训吧。
  
  从那以后,爸真的再没有打过我们。
  
  
  
  (三十四)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我爸这一辈子却刚好混了个反的,就是做装卸工这一行,也一直做到了十里外的山沟沟里,最后在那里提前下岗回了家。
  
  他们一起有近十个装卸工,一起住在煤矿大门旁的一排平房里,每当有运煤的汽车来了,司机就拼命的鸣喇叭,老爸他们就各自扛着一把铁铲走出来,爬上汽车,去煤场装煤。他们的铁铲可不是工程兵使用的那种小铲,起码要比两倍还大,扛在肩上就像孙悟空扛着一把芭蕉扇一样。铲把很长,方便了工人把煤铲过头顶,越过大卡车高大的车帮,洒在车厢里。由于常年重复着单一的用手的力气活,装卸工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征,人人都长着一双粗壮有力的手臂,一个个都像变形金刚似的。老爸双臂的肌肉非常宽阔,右臂上金铜色的长疤在太阳下闪闪发光。那么大一道伤痕,居然对他从事这种体力活没有丝毫的影响,不由叫人啧啧称奇。老爸他们不知疲倦地一铲一铲地往车上铲煤,装满了就用铲子屁股把松散的煤面拍得结结实实、平平整整,叫一声:走!一辆满载的煤车就出发了。
  
  粉尘飞扬的煤场旁边有一间低矮的平房,那就是矿里的食堂,老爸他们一天三餐就在这里吃蒸钵饭。一小份菜,一小碗汤,再苦再累也就这么吃。我从小就看到老爸喜欢大口地吃饭,用筷子快速地往口里扒饭,扒满了一口才开始咀嚼,咽不动了才填一小口菜进去,他这吃法真是既高效又有味。老爸至今仍保持这样的吃饭习惯,只是风光不再,常常弄得连连抽噎。吃完饭了就喝点汤,大家坐在桌上闲聊一会儿,说到闲聊老爸还有一个不能不说的故事。
  
  那一年朱总司令逝世了,接下来就是毛主席,很长的时间,全国人民都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之中。队里面有个没心没肺的愣小子,偏偏喜欢乱说话,那天就载在我爸手里了。老爸这老一辈的人对毛主席可是很有感情的,说着说着就说到他老人家的逝世这件大事上来了。坐在老爸对面的愣小子忽然就来了灵感,眉飞色舞地说:我对中央大领导的死还是有先见之明的,你想啊,猪(朱)死掉了,毛就肯定要脱了嘛。当别人还没听明白的时候,我老爸早就腾地站起来,越过桌面啪地给他一巴掌,把那小子给打傻了。老爸把手中的汤碗在桌上重重地一顿,砸得汤水四溅。你这个蠢猪!不会说话就别乱说,你怕是想死了你!那小子情知理亏,捂着脸再没吱声。
  
  爸也不再说话,在场的人听懂了就听懂了,没听懂的老爸也不再说破。文革以来这样的教训太多了,这种情况要是上纲上线,打成个现行反革命也不足为奇,老爸当场打了他,不如说是制止和挽救了他。
  
  和二哥一样,老爸也成了家里的走读生,只在周末时才回来。回来也不闲着,总要鼓捣一些事情做,要么把家里几间房里凹凸不平的地面用三黄泥打一遍;要么近水楼台先得月,从煤矿捎回上好的块煤和无烟煤,带着二哥和我做耦煤。我们家这一段的日子过得淡泊而又宁静,想来是距离产生了牵挂,分别聚集了亲情。
  
  一天全家在一起吃饭的时候,爸爸忽然神神秘秘地要对我们说一件事,要求大家一定要严格保密:听说毛主席的老婆被中央抓起来了!
  
  没几天,街上就出现了以钢铁厂工人和区中学学生为主体的游行队伍,弄得小镇上像过年一样热闹,人们手拿花花绿绿的彩旗,喊着打倒四人帮的口号,把小镇上仅有的几条街道游了个遍。镇子太小不够游的,意犹未尽的人们就一直游到了镇东边的一个公社。
  
  
  (三十五)
  
  总有一股风从西南吹来,撩起妈妈惆怅的思绪。
  
  家里人上班的上班,读书的读书,再做手工都没有了帮手。妈妈闲不住,她就大胆地走上了西南之路,悄悄地干起了一件有可能惊天动地的事——贩白糖。
  
  几十年以来,我国实行的都是计划经济,买什么都要凭票的,价格倒是稳定,就是供应捉襟见肘。小镇紧邻全国最大的蔗糖产区广西,可逢年过节看病人,糖却成了稀罕物,地理位置的优越和物产的巨大落差,曾引得不少人铤而走险,但结局都不怎么光彩。这些外出做生意的人都被视为流窜犯,或是投机倒把分子,被公社派出的民兵从外地抓回来,荷枪实弹的押着,五花大绑地游街示众。
  
  宣传往往有它的负面效应,可能连策划这游街示众的领导也没想到,这种活动对大多数居民而言,起到了有效的震慑作用,而对我妈却是一个莫大的启发。
  
  每天天不亮,妈就开始了行动,提着个竹篮去钢铁厂附近买鸡蛋,赶贼墟。为什么叫贼墟呢?那就与钢铁厂有关了,厂里有上千号职工,光靠镇上食品站那点生活供应,工人老大哥如何能满足?于是就自发地出现了一个墟场,周边的社员都把自留地里出产的蔬菜,还有家里的鸡鸭鱼肉都挑来这里卖,但又怕镇上抓,一切交易都在黎明前的黑暗中进行,太阳一出来就散了,这就形成了远近闻名的贼墟。这种影响极其深远,几成一种民俗。时至今日,小镇也赶不成个全天的集市,要买东西就赶在上午,不然就难保买到什么东西了。
  
  说不上小镇在湘桂线上是几等小站,那时每天各有两班往返西南的客车,上午去,傍晚回,绝佳的时刻安排。当上午往西南的火车到来之前,妈妈已提了满满一篮新鲜鸡蛋站在月台上了。外人一般看不出来,她的竹篮是双层的,大篮子里面套着个小篮子,偶尔还有一两个布袋子。唯一在家陪伴妈妈的我就看惯了她变的小戏法。
  
  那场面现在回想起来,真像一部反毒侦探片的情节。每天晚上回家的时候,妈妈左右开弓挎着两只满满当当的篮子,上面盖着空布袋。在我做作业或睡觉的时候,妈一个人唏唏唆唆把篮中白色塑料包里的东西一一拿出来,放进祖传的已经弃用的粮柜里,不久就有了大半柜子。就有外乡的人找到我家来了,二三包、三五包地从我家把那白色的东西拿走,有的嫌不够,悄声说,多给两包行不?妈说,没事呢,尽管拿。再出去时,妈带的空布袋就多了起来,回来时手里挎着,肩上搭着的都是那东西,累得满头都汗。还有几次,也许是约好了,平时里来拿货的外乡人和妈妈一起回来了,居然满满地挑了两大麻袋!当然,那都是在今天看来普普通通的白糖,而不是什么白粉。干这一行效益似乎还不错,到最后妈妈下车不干以后,家里好像再也没有提过欠债的事。
  
  那几年,妈成了湘桂线上这几趟列车上的大名人,除了个别火车司机以外,包括车长、乘警在内的所有乘务人员都认识她,都熟络地叫她老女人。其实那时我妈只是四十出头,岁月的风霜完全改变了她应有的容颜。从陌生到熟悉,铁老大们慢慢喜欢上了我妈妈,她其貌不扬,却很会讲故事,讲笑话,不经意间还从嘴里嘣出几个新名词,很是逗乐。列车员们喜欢把她请到餐车里,海阔天空,说说笑笑,打发着寂寞的行车时光。于是,每当火车进站进,列车员就探头探脑地找我妈,并把她大件小件的东西从窗户里接上车去,让受够了铁老大冷言恶语的普通乘客羡慕不已。
  
  妈不是个小气的人,时常记得给车上的带些鸡鸭鱼蛋或是本地的土特产,他们有时给钱,有时不给,妈总是客客气气,其实她的心里也有一本账。投桃报李,有时什么车票、行李费之类的人家也就不会严加查问了。妈常去的地方有桂林,可她至今不知阳朔为何物。列车员混得熟了,也发现了她的秘密,那一次就把她堵在车下了。老女人,今天不要回去了,沿着漓江去阳朔看看吧,赚这么多钱干什么?妈就笑了,好姊妹呵,我哪像你们国家的人呢?你不要说阳朔,就是阴朔我也看不起啊。
  
  贴己话儿说得多了,妈就忍不住说了中秋的故事,拉住年轻的列车员的手说,我那造孽的女儿也应当是你这样十七八的大姑娘了,引得列车员也跟着她垂泪。人家动了情,就自告奋勇要去永州站去找那个许家姑娘,妈说不用,我自己去。
  
  有个秘密在妈的心里隐藏了很久——有一次她真的在永州站下车了,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寻寻觅觅,看见穿铁路制服的姑娘就打量,弄得人家手足无措地整头摸衣。终于,在出站口的检票处,妈看到了一个中等身材的小姑娘,长得就像传说中的样子,就像自己的满儿子!
  
  妈久久地呆呆地凝固在那里,没有任何行动和言语,唯一流动的,是她红肿的眼睛里的两行热泪……
  
 楼主| 发表于 2004-4-13 15:52:00 | 显示全部楼层
  
  (三十六)
  
  大哥和姐姐都参加了工作,爸妈肩上的担子明显地减轻了,爸爸更是把教育两个在校学生的重任移交给了大哥。
  
  那天停了电,一家人守着一豆煤油灯,正愁没什么消遣的,爸爸不知从哪里找到一张《人民日报》,郑重其事地交给大哥说,你给全家念一念。就在那天晚上,我认识了两个大名鼎鼎的人物,一个是数学家陈景润,另一个就是以写陈景润一炮而红的报告文学作家徐迟。原来爸爸要大哥念的,就是《摘取数学王冠上的明珠——哥德巴赫猜想》这篇报告文学。文章很长,好像一个全版都没载下。
  
  大哥不紧不慢地念起来。刚开始我们还对爸爸这一本正经的行为感到好奇,但没过多久,精彩的故事便一下抓住了大家的心。遇到不太明白的地方,大哥就以他的理解给大家作出解释。我没有驰骋到文中描述的数学王国里去,却看着那透着灯光的密密麻麻的铅字出了神,心想作家真是太伟大了,怎么就能把故事写得就像发生在眼前一样呢?听着大哥的念读和讲解,大家都那么认真而又安静,各自陷入了思考和遐想……
  
  就像讲评一样,听完这篇文章的全文老爸就说话了,俗话说:七十二行行行出状元,不管学哪一门做哪一行,只要认真努力都能做出成就。我妈扑哧一声就笑了,说,老头子,你在装卸队拉板车又出了个状元在哪里呢?你莫打岔!老爸不理会妈妈的抢白,继续说道,你看人家陈景润多么刻苦努力啊,吃饭走路都在思考问题,头都撞到水泥柱子上去了。你们在学业上、在工作上要是有一半这样的努力,也能干出大事来啊……
  
  老爸变了,从那以后明显地变了,由一个暴君慢慢变成了一个通情达理、多愁善感的慈父,这种转变当年谁也没有想到。
  
  就像要验证一下这种转变似的,未来的姐夫就在这个时候走进了我的家门。
  
  那天将近中午,一辆南京戛斯吱地停在我家门口,副驾驶位子上首先下来的是姐姐,司机随后也下来了,好像下了个什么决心似地擂进屋来,对着妈妈大声地问候一声:老伯娘,您老家好啊!此后便无话。妈客气地说了句,师傅你请坐。来人约摸三十年纪,五短身材,一脸的憨厚。接下来的气氛似乎不太对头,姐姐似乎总对那司机有什么暗示,但没有人再出声说话。
  
  妈妈把姐姐叫到里屋,问她是怎么回事,才知道这就是姐姐的对象。不料妈一下子沉下了脸,说,我只道是送你回家的师傅,哪晓得是你要嫁的人!禾秀呵,我看这人不行,妈阅人多了。他不行!连你爸都不如,你看我这一辈子跟你爸过的什么日子?姐姐说,妈你怎么看一眼就下结论呢?他是个很好的人,都说他老实本份。妈劈面就打断姐的话,老实本份能当饭吃吗?我看他面试就不合格,你赶快回了人家!姐说,妈!你不要急着否定啊,人家出身好,当司机,还是局长做的媒……我不管你是谁做的媒,妈劝你不要鬼迷了心窍,终身大事,你听妈的没错!
  
  我听你的没错?以前有人追我的时候,也是听你的,没有找。现在我二十四五了,你还是这挑三拣四,跳沯的你说太跳了,老实的你又说太老实了,我的娘老子你到底想怎么样?姐的犟劲又上来了。妈也不客气,你娘老子不相怎么样,我不想你再走娘的老路!
  
  接着就重现了母女对抗史上似曾相识的一幕:姐在里屋的床上趴着,一言不发;妈在门口坐着,更是一副不转乾坤不回头的架势,不理也不劝地僵持着。夹在母女两人中间,爸爸像一头丧失了威严的老狮,来回踱着步,频频发出声声叹息。镇上不久前恰好出了一件大事,某人家在外工作的女儿,也是回家就婚姻的事征求父母意见,遭到父母一致而坚决的反对,女儿一时想不通,就投塘自尽了。最后,老爸还是把劝说的目标锁定在妈妈身上,他也没多说什么,就说了这层担忧——儿孙自有儿孙福,无论禾秀嫁给谁了,好歹还有个女儿在眼前,如果真的寻了短见,那就是号天打地也没有用了……
  
  妈妈长叹一声,泪眼双流。蠢女呵,这到底是娘的命不好,还是你的命苦啊!妈深深地沉湎于一片悲悯之中,仿佛她真切地看到了二十多年后的情况一样。作为当时当事的见证者,我不免深以为奇。
  
  
  (三十七)
  
  第二年,爸妈就做了外公外婆了。
  
  当大姐抱着一个粉嘟嘟的胖小子走进家门的时候,所有人都喜笑颜开,姐未嫁时的那点不快早就抛到九霄云外去了。那时候计划生育已经抓得比较紧了,好像在与政策赛跑一样,大外甥没满周岁,小外甥又出世了。
  
  中秋丢了,大姐成了家中的独女王,比她小的只有三个弟弟。生了孩子,还有工作,她就向家中求援,想着妈妈过去给她带外孙。妈听了缩身而笑,别拉我呵,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妈这一辈子干的都是男人的活,嫩毛毛嫩肉的我可伺候不了。当时即将小学毕业的我正在放假,妈就说,你满老弟好耐心,喜欢逗小孩是街上出了名的,你请他去啊。姐就问事我去吗?男孩子心性,出门三里就新鲜,听说可以去四十里外的姐姐的厂里,我心中暗喜,很高兴地就答应了。
  
  我居然还把外甥带得像模像样,除了姐姐的那次晚归。那天姐姐说离开厂里去县城报账,中午就会回来,我想了想,姐在家里的时候不也是我抱带着玩吗?我就轻轻松松地答应了。快到中午的时候,外甥哭了起来,怎么哄也不灵了,我就用童车推着小家伙到户外去玩。小车在马路上轻轻地颠簸着,小家伙竟然破涕为笑,只要不哭就好,我一高兴就推着他走出去好几里地。
  
  看看中午过去了,小外甥吃的烂稀饭已经吃完了,我找不到米在什么地方,只好把吃剩的米饭加上点开水放在煤油炉上煮。煮到水份刚好的时候,我把锅里的米饭拌糊拌糊了,凉一凉,总算把小家伙喝饱了。眼见得天黑了下来,依然不见姐姐的影子,偏偏这时候外甥闹起了肚子,连着拉坏了几条垫布,已经没有干的用了,而且小家伙一到晚上只认娘,我就是使尽十八般武艺,他也再不吃我那一套了,只顾着号啕大哭。忽然远远地传来姐姐急匆匆跑步和呼唤孩子的声音,我热热的泪水止不住地流了下来。我赶在姐姐进屋前的一刹那用袖子擦干了泪水,只有不争气的眼睛太明显地红着……
  
  那时候,二哥从全国最不重点的高中毕业了。回家没什么事做,又是农村户口,就子承父业拉起了板车,搞起了装卸——说实在的他还不如老爸呢,老爸好歹还是国营运输公司的工人,吃的是国家粮,他呢?嘿嘿,只不过是生产队临时组成的与国家队抢饭碗的小集体的一员。
  
  二哥个头不算高大,却有着惊人的暴发力。学校参加区里的比赛,一百米接力赛他跑最后一棒,在乱糟糟的接力区,他挥着接力棒如虎蹈羊群一般几乎超过所有的选手,把最后的冠军获得者也吓个半死。那时有个奥运会也没有的项目叫扔手榴弹,他别别扭扭地用左手拖着颗手榴弹,脚下生风地助着跑,两侧的人群呼拉拉地闪开,只听他大喝一声,就扔到了四五十米开外,自然是没有对手了。只有跳高是他的弱项,就像一个无师自通的飞行员,只琢磨透了上天,却不知怎么落地,他跳到一米六以上身子就会平飞出去,生生地板在太小也太硬的砂坑边沿。摸着差点摔成两半的屁股,他不再理会教练的鼓励,就这么自动弃权了。多年后,我们一起看朱建华打破跳高世界纪录,二哥一拍大腿说,他奶奶的要是那时候有人也教我背越式,我起码也能跳它个一米七八!
  
  二哥是初生的牛犊,有的是蛮力,做事也不会偷懒,大大小小的伙计们都很喜欢他。干完了活,大家就在一起找乐子。乐子不少,敢玩的不多,最后大家就凑在一起来喝酒。一个瘦瘦筋筋的、二哥平时不怎么看得上眼的懒汉盯上了他,说,老弟啊,做事我没有你那身力气,喝酒你可要甘拜下风呵。二哥是个直筒子,顺着对方的口气就回了话:我为什么要甘拜你的下风呢!伙伴们叫一声好,两只头碗就摆上来了,咕嘟咕嘟一顿好倒。
  
  家乡人最爱喝的是一种米酒,最多不过二十来度的样子,不常喝的很容易轻视它,大碗大碗地喝开去,谁知它一般不醉人,醉人不一般,真要醉得深了,两天三夜都起不来。那是二哥第一次喝酒,也是他至今喝得最多的一次。不知道喝到第几碗的时候,对方踟溜一下滑到桌子底下去了,帮对方的几个人还嚷着要二哥喝完碗里的,一只宽厚的大手抢下了他的碗。
  
  二哥眼看着酒劲就要上来了,扶着桌子说了句我——回去了!转身时用力大了点,本该转个90度的,却转了个180度,与想陪他走两步的伙伴来了个面面相觑……
  
  
  
  (三十八)
  
  我放学回来的时候,二哥正躺在床上大呼小叫。
  
  爸妈不在家,外婆从中午开始就守着他。二哥这次醉酒就两条:一是口渴,二就是口多。外婆给他倒了几碗水,他喝了就重复着同一句话,奶奶,您是个好人呵,您老起码活到80多岁啊!头一回见孙子醉成这样,又是满嘴的吉利话,外婆乐得合不拢嘴,隔一会儿就过来看看他。看到我回来了,奶奶就把这个酒癫子交给了我。
  
  老弟,我的好老弟,请你给我倒碗水喝好不好?二哥仰望着楼板,口里咂巴出响声,看得出他的确很渴。我就用大木勺从瓦缸里舀了满满一勺水给他喝,他咕嘟咕嘟喝了一大半。啊——清甜呵!他胡乱赞美一句,就拉住我的手。老弟,好老弟呵,你要好好读书,不要像哥哥这样卖苦力、没出息啊!我对他这样的表现很不耐烦,说,你醉了,好好休息吧你。二哥似乎是无力和我争辩,眼角悄悄地滑出一行泪水,老弟,我没有醉啊,我这是酒醉心里明呵……
  
  二哥心里的苦,我知道一点。说起来从小学到初中,二哥的成绩都不比我差,但他就是因为比我早生了三年、早读了三年书,就深深地陷入了文革的泥沼。那个时代所有读书无用的辉煌:师兄铁生、师姐黄帅、忆苦思甜、串联拉练、勤工俭学、升学推荐、上山下乡……全让他赶上了。还有一件被他赶上的大事,那就是1977年文革后恢复的首届高考。
  
  那年刚放暑假,学校一夜之间就被人海淹没了。弹丸小镇,不知从哪里突然冒出这么多年龄参差不齐、想上大学的人,有的是师生同场,有的是兄弟上阵,积压了十来年的知识和半知识分子,都在同一时刻拥上了高考这座独木桥。从小学到高中的所有教材,不管是什么版本的,全都被这些人借走,都被当成了救命稻草。二哥刚好混完了高中,也夹进了这股汹涌而可怖的人流中。书读得不扎实,心里本来就虚,又突兀见了这么大个场面,二哥们肚子里装着的仅有的几句书,都差不多给吓没了。好像那一年几门考试凑足一百多分就能上线了,但二哥走出考场的时候心里就明白:这个分数他凑不够。
  
  只有老爸,对这个重出江湖的高考抱有浓厚的兴趣,他甚至怂恿已经中专毕业、参加工作几年了的大哥也去考一考,他还高屋建瓴地认为,中专生将来也不会吃香,惹得我们兄弟几个夸张地对他刮目相看。对于刚刚走出校门的二哥,老爸送他一颗定心丸:如果想读书,家里一定全力支持,直到他考上大学为止。但二哥深感自己基础太差,自愿而决绝地放弃了这个梦……
  远离了高考的二哥,给自己的未来定了个坐标,那就是有朝一日能招工进厂当工人,但这一等就是两年没动静。成长于动荡的年代,二哥人生道路的每一步,几乎都套上了当时家国命运的鼓点,挫折和机遇交替出现。1979年,我们的对越自卫反击战开始了。
  
  平日里,学校面对的这条湘桂铁路并不出奇,但这个时候却格外的忙碌起来,整列整列的军车不分昼夜地隆隆开过。学生们人在教室上课,心却时刻高度警觉着,不管是多远的地方传来一声欢呼,大家就呼啦一下围到窗边,甚至跑出校外,追逐着飞机、坦克和大炮的踪影,以前只有在抗美援朝的电影中才能看到的场面,一一重现了!
  
  几乎是追着这场战争的枪炮声,二哥应征入伍了。送他出征的那一天,我们全家都来到了火车站。几十年不变的站台,几十年不断的牵念,老爸、中秋还有妈妈,都从这里走过了。二哥,家里的第四个成员,现在也要走上我家这条冥冥之中不可抗拒的西南之路。
  其实,在保家卫国、风采血染的悲壮之下,二哥的心里还藏着一个小小的心愿——只要能活着回来,招工就有希望!
  
 楼主| 发表于 2004-4-13 15:54:00 | 显示全部楼层
  
  (三十九)
  
  那一年,初三的老师给我们出了一个富有激情的作文题——《八十年代第一春》,我多梦的少年之心还真的让它唤醒了。
  
  二哥离家以后,我就成了家庭和部队之间的使者,二哥的信都由我收,由我回,兄弟之间的战斗友谊进入了一个全新的阶段。因为关注二哥的缘故,我忽然间对地理特别感兴趣起来,没事就按着二哥来信的地址,在地图上追逐着他的踪迹:贵州、安顺,云南、屏边……我的手指沿着黑白相间的铁路线,从家乡走进广西,又从广西深入贵州、云南,直到没有铁路的地方,直到中越国境线的边缘。那就是二哥当兵的地方,就是他这个不打仗的工程兵深入云雾山中,凿石放炮,修建战备公路的地方。
  
  全家人都有了远离家门的经历,二哥这一回走得最远,得了冠军,真是让我羡慕不已,时常为自己是个没离开过家的井底之蛙而自惭、而烦闷。我没事就常看中国地图,深深地沉醉于祖国的地大物博,心痒痒地想出去走一走,看一看,设计着行万里路的理想路线。这时候,碰巧就得到了一本欧阳山的《虾球传》。上初中以后我就迷上了小说,那时的文化刚刚开禁,能读的东西实在太少,爱好阅读的人们简直有点饥不择食。《第二次握手》离我的生活太远了点,看了没什么感觉,我看的都是书摊上租来的、三言二刻之类的古典白话小说,当然还有那本烂成了碴的《西游记》。虾球的故事才是我看到的第一部现代题材的小说,写的就是和我们一般大小的传奇少年:乱世英豪、南粤风情、流浪历险,这些东西都像磁铁一样地吸走了我的心。我下课也看,上课也看,看了再看,最离谱的是上数学课也看。
  
  家里没什么人辅导,我的学习完全凭兴趣,读书偏科的事在所难免。写作文常常得到语文老师的表扬,我就一门心思都放到文科上去了,心里总是盼着每周一次的作文课,那才是读书最快乐的时刻,那才叫风光。这样下来,我的数理化成绩越来越差,与数学老师的关系也越来越僵。
  那天的数学课我又在偷偷地看虾球,直到一只有力的大手抓住了书本,我都没有及时发现。数学老师早就看我不顺眼了,今天可找着了出气的机会。他把我这本借来的书在讲台上猛摔几下,气冲冲地在黑板前来回踱步,历数我的罪状。我没听清他说了些什么,只是冷冷地看着我那本被他摔开了线的宝贝书。他抬头见我这种态度,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抓起那书三把两把撕开,扔到教室一角,不假思索地划根火柴点着了,轻烟过后,火光灿烂。他用得意而挑衅的眼光看看我,又看看在火光中痛苦扭动的书本,用了一句很不数学的话来表达他此时的成就感——纸船明烛照天烧!
  我恨自己,为什么就没有虾球那样的勇气头也不回地走出去!
  
  谁知这样的机会真的就来了:没几天,又有两个同学犯在这个脾气暴躁的老师手里——因为偷着抽烟,不准他们上课了,回去请家长来说话!
  
  我们下课的时候,两个倒霉蛋还在教室附近徘徊,我就走上前去和他们聊聊。怎么样,这书读得没什么意思了吧?我早就想出去了,可惜没有伴,你们有兴趣和我一起走吗?两人正为请家长的事愁眉不展,一听我这样说,眼睛都亮了。是啊,请家长不就是领一顿打吗?还要丢人现眼。我们成绩又不好,升学没指望,早晚要打流,真的不如早点出去闯一闯。听他们这样说,我兴奋得不行,总算是找到志同道合的朋友了!我就再确认一次,说好了,不反悔?那我们这就走,我先回去弄点钱,你们先去火车站等我。他俩也下定了决心,问我,我们去哪啊?我脱口说出我早就酝酿好了的计划:
  
  去广州——先上京广线,只要是南下的火车就上!
  
  
  (四十)
  
  回到家,我从妈妈开店的收款抽屉里拿了5元钱,与两个同学汇合后就匆匆上路了。
  
  自从妈妈走下火车,不做贩糖的生意后,她就重拾当年在合作商店的手艺,在镇上开起了第一个私营早餐店。爸爸曾是合作商店的白案好手,如今在装卸队的收入不高,年纪大了,工作也有点力不从心,妈就让他下岗回家,正正式式地开起了夫妻店——平时没太在意,现在回想起来,才发现老妈80年前后走出的每一步,都顺应了改革开放的潮流,开小镇变革风气之先,她的观念至今仍不落伍,让我不得不从心底里感到佩服!
  
  做早餐也是个累活,早上三四点就得起来,加料、烧油、揉面、捏包子、切馒头、上蒸笼、炸油条、熬稀饭……一直要忙到近午时分才能歇会儿。尽管如此,相比爸妈早年从事的工作还是要轻松得多,时间由自己支配,劳动所得也全归自己,不用再看别人的脸色。随着生意日渐红火,爸妈没有忘记给生活点缀一下,买了一台熊猫牌收音机,放在爸爸做白案的案头,黑色塑料的收音机顶上,经常蒙上一层薄薄的面灰,艺术家刘兰芳的长篇广播评书《说岳全传》,一直陪伴着爸妈这一段艰苦创业的过程。累也好赚也好乐也好,生活的五味全在爸妈的心里。
  
  放假时,我也成了小店的帮手,没有揉面的力气,我就干一些细活,练就了一手做包子的绝活。一块面饼,一砣肉馅,我抓在手里一捏一转,就做成了一个大大方方、漂漂亮亮的肉包子。做一个漂亮的不算什么,功夫就出在眨眼功夫就做出了五纵五横二十五只,一样的大小,一样的特征,一眼看去,就像克隆出来的小动物一样可爱。人们买东西普遍有一种爱美心理,尽管份量、味道都一样,人家偏偏喜欢挑漂亮的,总是我的做的那些先卖完,剩下的肯定不是我的品牌。
  
  虽是小本经营,却也渐做渐大。慢慢地,面粉得用板车成车成车地批发回来,食油也是一米多高的铁皮大油鼓一鼓一鼓地滚进屋。人客多时,堂屋里六张桌子摆不下,屋阶前还得摆上两桌。请了个把人还是不够用,连我也得6点就爬起来,在上学之前帮着收钱,当上一会儿少掌柜。到了八十年代初,我家似乎又恢复了当年大伙铺时的光景,妈妈也作为全镇全区第一批个体户代表,出席了县里的万元户大会,着着实实风光了一把。
  
  但那次离家出走,我怎么只从家里拿了区区5元钱?这个问题外人觉得不可思议,连我自己也觉得莫名其妙。反正人已上路,只有一往无前了。
  
  站在奔驰的火车顶上,我们兴奋地大叫,大口吸入夹杂着烟味和花香的春天的气息,我觉得自己像风一样自由,在阳春三月如诗如画的南国天地间尽情翱翔,迷幻中悠扬的手风琴声在我的耳边响起,那是在我心中潜藏多年轻松浪漫的《拉兹之歌》,我情不自禁在心中默默地轻唱:阿巴拉古,呵——阿巴拉古……火车在前进、在滑行,滑向我理想的王国、梦中的天堂。
  
  我们都是铁路边长大的孩子,从小就摹仿着《铁道游击队》和《火车司机的儿子》中的情节,身经百练。面对火车这庞然大物,我们没有恐惧,只有兴奋。一路上我们不停地换车、躲避。经历了扣留审问、飞身攀车、雨夜奔逃的惊险;也经历了皮货车厢的酣睡,水果车顶的偷食……在英德境内,我们在车顶跳越一个又一个车厢,攀上一个被掀开了一角帆布的水果车厢,站在敞蓬车水果蒌子垒成的山顶上——山坡上早有一群放牛娃跳着脚在拼命地要求我们扔苹果,我们把一只只香喷喷的苹果扔进路边的泥田,看着放牛娃们雀跃着奔下山坡,趟进水田去捡拾意外的收获。火车沿北江蜿蜒而下,让我们饱览了两岸的迷人风光。如今从新线去广州,火车在南岭高处和隧道间穿行,风光不及当年十分之一,远远地看着北江左岸顺流而下的京广故道,少年记忆和美好的印象荥绕我整个旅程。
  
  就像作梦一般,我们站在了广州火车站广场。那时的广州城到处都是小面的,高楼上打的是三洋广告,一派港味和洋味,一切都是那么的新奇。我们眼看就要身无分文了,只好在流花路附近转悠,居然还有雅兴踅进流花湖公园,欣赏完全不一样的南国园林。我们在公园寿星石像的耳洞里掏了一把硬币,数数共有二三元钱,也算一份意外的收获。走累了,又回到车站广场。
  
  一个突如其来的镜头把我们吓呆了:一位旅客把吃剩的盒饭塞进垃圾箱,人还没转身,就有两只黑手伸了过来。一只大而布满皱纹的手是老人的,一只小而脏兮兮的手,是一个比我们还小的孩子的,目睹此情此景,我们无言以对,心中却在微微颤栗。我们很快就作出了决定:用剩下的所有的钱买几个干面包,连夜爬上北上的火车,风雨无阻,忍饥挨饿往家里赶。
  
  有时我常想:我们为什么没有留下来?我们是不是错过了广东改革开放的最初的黄金时期?我们会不会沦落为挣扎在死亡边缘的人?如果有能力,我愿救助那些与我们命运相似,但迷途不返、身陷绝境的孩子。救助他们就是救助他们的父母,就是救助我们自己!
  
  
  (四十一)
  
  听说我出走了,明明听说是去了广州,妈妈还是放下所有的活计,把小镇团团转转找了个遍。
  
  连续几天不见人,妈痴痴的又变成了个木头人。她在心里上百遍地自问:是不是我只顾着做生意把孩子给疏忽了?他为什么要走呢?为什么钱也不拿?谁走他也不能走呵——体质那么差,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在外举目无亲,那何得了呵?老爸一边维持着小店,一边劝着她,老爸说得很爽快:我们家有他不多,无他不少,人叫他不走,鬼叫他就跑,出了什么事都不能怨我们。他不回来就算了,要是敢回来,看我打断他的腿!
  
  老爸这一招还真灵,使妈的担心一下子改变了方向。接下来的几天,局势就变成了妈劝老爸,怕不灵,还动员了外婆一起来劝。说孩子不懂事,一时误入歧途,回来只要好好教育他,千万不要打他。这孩子也很倔,回来要是再打跑了,肯定再也不会回来了……双方的妥协有了结果:第五天我回来了,爸爸虽然气得心头绞痛,却没有动我一指头。
  
  家里这一关我是过了,学校的事就麻烦多了。听说在开除我们的问题上,学校分化为两个派系,一方是以教导主任为代表,他们坚决主张开除我们,以正校规;另一方以我的语文老师为代表,他认为这些孩子有潜质,没犯什么大错,开除了太可惜,也是对社会不负责任……据说双方还打了赌。如果真有这回事,那就是教我们语文的姓曾的老师赢了——回校三个月后,我穷追猛赶,终于勉强升上了高中。说得远一点,我们三人当中,后来有两人考上了大学。
  
  听说我升上了高中,大哥也回来祝贺,一起回来的,还有未来的大嫂。
  
  大哥从粮校毕业后,分配在县粮食局工作。他在局里的表现很不错,人长得英俊,又是篮球健将,上上下下人缘也很好。领导看他年轻,有意培养他,一有下乡蹲点的任务,总是带着他去,参加工作的头几年,大哥几乎成了蹲点专业户。
  
  有一年大哥他们在西区的穷山沟里蹲点,一蹲就是大半年,快要离开的时候,出了一段小插曲。工作队寄宿的那家老实巴交的房东找到队长,嗯呐半天才说,你们队里的某小伙子能不能留下来?队长不明白房东的意思,说,当然不能留,他是县里的干部,任务完成了就得回去。房东说,他不能走,他走了我家女儿就惨了!要不,他把我家女儿带走也行。队长说,您别急,出什么事了吗?房东说:事倒是没出什么事,人家正正规规的年轻干部能出什么事?只是我家女儿看上了他,立志非他不嫁。现在听说他要走,人就不对劲了,整天哭哭啼啼不见人,只怕……队长当即立断:其他同志负责工作队的善后工作,大哥先撤!
  
  撤回来了,大哥仍被大家惦记着,来人做媒的,芳心暗许的听说还不少。后来大哥被调到县大米厂当技术员,同在一厂的未来的嫂子就近水楼台先得月了。关于他们的恋爱,包括我父母在内较为普遍的说法是,大哥应当可以找到一个各方面条件更好的姑娘。其实大嫂的条件也是不错的,人长得端庄秀气,说话办事都有一股子泼辣劲,与忠厚老实有一点懦弱的大哥,刚好形成一种互补关系。
  
  不过人们的预测也不是完全捕风捉影,婚后不久,大哥就和嫂子一起调到小镇上的粮站来了。据说这是大嫂要求大哥这么向领导申请的,具体的原由我不得而知,冠冕堂皇的理由是:爸妈年纪大了,老大应当在身边,父母在不远游嘛;嫂子很快就要生孩子了,住得近,彼此都能有个照应。
  
  大哥的这种走法,正犯了老妈城乡狗论的大忌。
  
 楼主| 发表于 2004-4-13 15:58:00 | 显示全部楼层
  
  (四十二)
  
  死神第三次亲吻我的时候,我十七岁。
  
  那年寒假,爸爸带我去湘南,看望他的二哥和三哥,他们都是走日本那年逃出家门,在这里的煤矿求得一条生路,之后就在这里成家立业了。记得那年的冬天不太冷,我出门时没有穿棉衣,下了火车,我们首先去二伯父家。
  
  在走进伯父家小院的时候,我的喉咙里忽然有痰意,就走到墙根下吐了出来。本来很随意,但吐了以后觉得喉咙里腥腥的有点怪味,我仔细一看,刚才吐在地下的居然是一大口浓痰,里面还夹着血丝。我觉得不对劲,又咳两下,吐出来的又是一口黑血,我一下子就吓懵了,连着试了几口,吐的都是血,一口比一口鲜艳。爸爸已经走进伯父的家门了,我怕难为情,就忍住咳嗽,若无其事地进门,当起了座上宾。如果妈妈在身边,也许我会马上告诉她。
  
  在大人们寒喧叙旧的时候,我悄悄站起来,对着镜子照自己的脸。我看见自己在镜子里显得非常苍白,眼神散乱,我为自己生病吐血这个小密秘感到惶恐不安。忽然,我看到自己眼眶的上方有金色的小虫在游走,纷纷向头顶方向飘散,同时感到房子开始旋转起来。我赶紧把身子伏在桌面,但意识丧失得更快,我所有的力量和支撑刹那间全部消失,迷朦之间,我的身子在一片惊呼中软绵绵地倒下了……
  
  醒来时,我发现有个大个子非常用力地掐着我的人中。他太用力了,指甲深深地嵌入我的皮肉,后来形成了半个月都没有消退的伤痕。看来这个人懂点医道,见我醒来就说:孩子可能是偶遇风寒,你看,棉衣都没穿,给他加点衣服,好好休息休息。我见伯父一家非常担心的样子,就隐瞒了吐血的实情,怀着侥幸想:等回到家再说,到了家,有妈妈在身边,我就什么也不怕了。
  
  晚上,爸爸带我去看望三伯父一家,进门没坐多久,我就想咳嗽。我已经有了一点经验,现在只要一咳嗽,就或多或少会吐一点血。我怕露馅,就借口说不舒服,匆匆离开这里,往二伯父家赶。在这段几百米的路上,我连续吐了四五小口,估计口口都是血。走进二伯父家,我还是忍不住咳,只好对伯父伯母说了实话——我吐血了。他们立刻打着手电随我循着来路查找,果然在我走过的道路上照见了斑斑点点的血迹。伯父两家人还有爸爸一起陪着我来到医院,医生安排我住院检查,我不肯,我要求爸爸明天就回去。老爸叹口气说,这孩子出门还好好的,怎么一下子就……今晚先打针吃药对付一下吧,明天我们就回家。
  
  回家的途中要在市里转车,我们又来到满爷爷家。老爸性子慢,见多不怪,没把我的病放在心上,爷爷要留我们住一晚,他也答应了。我的心里又气又急,我知道下午就有一趟回家的火车,乘他们寒喧的时候,我丢下一句,爸我先回了,就逃难似地走了。上车的时候我在心里默念着:不要出事,不要再吐,到家见到妈妈就好了。
  
  接下来的两个多小时,我度过了人生中最恐怖最绝望的一段旅程,感觉像乘车穿行在漆黑的炼狱。我坐的是一辆加班的闷罐车,车上黑古隆咚的,我找了一条空板凳坐着,缩在一个没有窗户的角落里。火车开动后不久,车体的颠簸加上人群浓重的气味,使我感到气短胸闷,止不住地连连咳嗽,一咳就有又热又腥的鲜血流进我的口中,我悄悄地把它吐在角落里,每吐一次心里都不由得打一个寒噤。一路上我少说也吐了几十口,要是天亮有人发现地下这一大滩血迹,肯定会被吓一大跳。
  
  还是平时那十个小站,还是两个小时的车程,但这一晚,它却被无限度地拉长了。我数着车轮滑过一节节铁轨发出的嘀嗒声,在心里抹掉一段段难熬的距离,想像着火车为我在黑暗的旷野里飞奔,妈妈感应到了我的困苦,来到车站的月台上接我……血还在吐,头脑也慢慢有点犯晕,我不断提醒自己:尽量放松,尽量不咳嗽,尽量少吐血,更不能晕倒。要是晕倒在这种车上,又坐过了头,我就没救了。我在心里默默地呼喊,快跑呵,火车,快送我回到家乡的小镇;快跑呵,火车,就是死,我也要见妈妈最后一面……
  
  等火车真正到站的时候,我却不敢相信了,连连追问别人,是不是小镇这一站?别人不耐烦地回答我,是了,不会骗你,赶紧下吧,不然就下不去了!这小伙子,人怎么怪怪的?他怎么知道,我唯恐不能早点回家,更担心下错了车——我的意念再也支撑不了一个错误了!
  
  梦游一般,我走过车站到家里这一段熟悉而又冷漠的街道,跌跌撞撞地走到家门口,用无力的右手敲打着透着灯光的残漆斑驳的木门。
  
  那灯光黄黄的,显得安详而温暖,就像妈妈不太明亮却特别温柔的眼神,从小到大多少次,我就是在这样的目光注视下酣然入睡……
  
  
  (四十三)
  
  我连夜被送往医院抢救,后来被确诊为支气管扩张。这本不是什么大病,但失血过多还是有点麻烦,需要住院治疗和在家中长时间休养,那个学期我休学了。
  
  其实当晚老爸是和我坐同一班火车回来的,我前脚走,他后脚就跟到了火车站,他也预感到我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因为是一个个独立的闷罐车厢,老爸没法逐车找我,只好回到家里再说。谁知我一下车就疾走如飞,他落在了后面,快到家时,亲眼看到了我敲门后晕倒的那一幕。
  
  妈妈狠狠地把老爸埋怨了一番:我好好地交个人给你,回来就成了这样,一路上也不管不问,都像你这样带孩子,我们家就剩你这个老光棍了!老爸好像也觉得有愧于我,在接下来的一个多月里,自告奋勇地承担了照顾我的任务。有一天老爸老毛病又犯了,整整一个下午没人管我,饭也没用,药也没吃,直到快要天黑了才听见他的脚步声。我把自己蒙在被子里一动不动,他来扯我,我憋着气和他较劲。谁知弄假成真,我真的委屈地哭了出来。老爸一下慌了神,忙说,对不起对不起,好满崽不要哭呵,爸爸今天有事去了,没有好好照顾你,我说对不起好不好?
  
  我躲在被子里忍不住地想笑——为我这么大了还在撒骄;也为第一次见到老爸嗲声嗲气地哄我的样子……
  
  复学后,我就在学校寄宿了。学校吃的哪有家里好?妈妈就经常提着个篮子来学校送菜给我吃,让同学们羡慕得不得了。十八岁生日那天,我没回家,傍晚时分,妈妈又提着个篮子出现在我的宿舍门前。在我的铺位前,我们母子像做家家一样,把十八个染红的鸡蛋一个个从篮子里拿出来,在铺着报纸的床铺上堆成了一座小山。有个同学从外面走进来,没认出是我妈,就问:班长,买这么多鸡蛋干嘛?
  
  我清楚地记得:就是在那一天,妈妈给我们过生日制定的、一岁奖一只鸡蛋的规矩,终于画上了一个温馨而又圆满的句号。
  
  老爸也到学校来过,不过他带来的是一张法庭的传票。
  
  原来,外婆与我家多年的房产之争终于对簿公堂了,爸爸来找我,就是要我为家里写一份诉状。我领着老爸来到一处僻静的林荫道旁,父子俩席地促膝而谈。老爸的叙述进行得很艰难,几十年的委屈压抑着他,可他又不想让它发泄出来,不想在儿子面前失去控制抹眼泪,所以许多可以想见的愤懑和屈辱,都被他隐忍在长短不一的静默中。
  
  我慢慢梳理出这段恩怨的脉络来了:外婆改嫁之后,若按老一辈的主张,她当时就要搬离这个家。但当时爸妈都年轻,没有认识到家庭事务的复杂性,加上母女亲情难舍,后爹为人也很和善,就没有把这个事做个了断。随着国家法制的一步步健全,财产继承的理念也逐步更新,再要进行财产分割就没有当年那么简单了,但这个时候,爸妈依然没有采取任何主动。倒是外婆急于定下江山,三天两头地找爸妈吵,而且吃柿子还专拣软的捏——她避开了性格刚烈的母亲,把全部的矛头直指父亲。
  
  外婆是非常传统的老一辈的人,爱憎分明,情感外露,就连私心和蛮横都那么赤裸裸的可爱:分割财产、为再嫁后生养的子女谋求一个安身立命之所,成了她人生最大的目标,谁妨碍她实现这个目标,谁就是她的死敌!在长达几十年的吵闹中,她用尽了旧时女人最传统的手法,一哭二闹三上吊那是轻的,最让老爸不能忍受的就是喊天、咬土、剁砧板。这是一种几近失传的最恶毒的咒人方式,一般绝少用于亲情很深的自家人,然而出自不言自明的目的,外婆没有把老爸当作家里人,而是把他看作外来的,来抢夺她和前夫用血汗积累下来的一份家业的仇敌。
  
  那些年,这种难堪的场面经常发生在我家的后院里。外婆蓬头垢面,席地而坐,砧板在地,操刀在手。她喊一句天,历数她白手起家的艰苦;她喊一声地,哀叹自己的悲惨命运;她把菜刀狠狠地剁砧板上,咬牙切齿地数落爸妈的罪状,骂得十分的恶毒、十分的不堪,句句穿刺着老爸耳膜,刀刀砍在老爸的心上!
  
  老爸本是镇上公认的老实本份的大孝子,却无端承受着这样的屈辱,在那个血气方刚的年岁,他曾多次想冲过去给她一个教训,也曾多次想离开这个家一走了之。压抑得太久,实在怒不可遏的时候,不小心撞到气头上的妈妈,就成了老爸动手泄愤的对象。妈妈夹在当中,自然很难做人。小叔叔、小姑姑和哥哥姐姐们都被这种不谐的阴影笼罩着,个个心里都像打翻了五味瓶儿,什么滋味都尝到了,但谁也没有参加这场莫名其妙的长辈间的战争,亲情关系一直很好地维持至今。
  
  说完了这些家事,老爸的眼角湿润了:几十年的委屈我都忍过来了,我和你妈没有任何伤害她的言行,没想到如今她恶人先告状,反而把我们告上了法庭……应父命,我连夜写出了长达十几页的诉状。
  
  法庭调解的那天,我也参加了。大家坐定以后,法官突然问我,你家的诉状是你写的吗?我不知道他什么用意,迟疑着没有回答。妈妈说:他是我家老满。之后,我们家几十年的纷争终于有了一个结果。事后我问妈妈,我们的官司打赢了吗,您对判决结果感到满意吗?妈妈却回避了这个问题,说:我们本来就是两娘女,哪有什么输和赢啊?妈妈有件比赢了官司还要高兴的事呢。我说是什么。妈妈说:那天法官特地走到一边对我说,你家满崽不得了,要不是亲眼见到,我不敢相信这状纸是他写的。现在想来,那也许是法官为了顺利完成调解工作而采取的一种策略,我妈也太好糊弄了。
  
  我与外婆一直很亲,从来也没生分过,加上我在家里从小就拥有信口开河的话语权,我就直截了当地问外婆:我帮爸妈写状纸跟您打官司,您还喜欢我吗?外婆听了就乐了,历来就红红胖胖的脸上,笑得像一朵花似的:
  
  好呵,我的孙子能当师爷,能和我请的律师打个平手了,有出息啊,我怎么不喜欢!
  
  
  (四十四)
  
  说实在的,直到高中毕业那一年,我才意识到升学也是一种家庭责任。
  
  父母对我考大学寄予了很高的期望。妈妈说,好好读书,家里的事不用你管。一次考上了最好,如果考不上,下次还送,只要你想读,我们就一直送,直到学校不收你为止。以前你哥哥姐姐没有书读,现在政策好了,书尽你读,你就一直读上去吧,将来读研究生,什么生的家里都送你。
  
  同样的一番话爸妈也对二哥说过,但他放弃了,参军回来以后,你进了小镇附近的一个县办工厂当了一名工人。这是他冒着上战场的危险,修三年公路换来的果实,肯定不会轻言放弃。
  
  我可不想反反复复地读高中,爸妈拼命工作赚点钱也不容易,我想我该行动了。虽然那时我挑着班长和团支书两副担子,还经常帮老师出黑板报;虽然我拿下了校运会铅球、铁饼和标枪三项冠军,下午还经常约同学向老师们挑战打排球,我还是能找到属于自己的时间。每天中午或下午的休息时间,只要不下大雨,我就独自向学校后面的丘陵小山中进发了。
  
  在离学校不到一里的田野边缘,有一个高耸着石壁的小山谷,两口小山塘四季清澈,茂密的杂树分布在山水之间,入秋以后色彩缤纷,小有一点九寨沟的味道,这就是我闭关苦读的地方。据说当年全国招生52万人,我就用白色的小石子在我站立的地方摆下了五十二万分之一的字样,算了算,考上好像也不难。看书累了就在树后的枫树上刻下苦读处几个大字。多年没有重游故地了,想那枫树大概已可盈抱,三个刻字也应伴着它的生长被极度放大,不可辨识了。
  
  此时家道也十分兴旺,正好赶上了国道扩建的时机,小镇傍我家这边的半边街一夜之间拆了重建,为那条通往西南的国道让路。此时的老爸拿出了办大事的气魂,买下我家后院一位邻居的旧房,亲自设计了我家新建楼房的蓝图,拟建三层楼房,一千多个平方。考虑到建成以后要作招待所用,就建成了中间留天井,各房通走廊的格局,采光通风都还不错。新房的动工兴建,成就了爸妈事业可以预期的辉煌。
  
  建房的事我自然是帮不上忙了,全是老爸和两位哥哥在家操持,我只是周末回来看一下,来去匆匆的像一位客人。我说:不好意思,这房子我没出一分钱,没出一份力,将来有我的份吗?两位哥哥说:你放心读书,家里的事我们顶着,你也要加油啊,争取给我们家来个双喜临门!兄弟三人一高兴,站在刚刚铺上预制板的楼顶,顶着六月的烈日,勾肩搭背照了一张黑白合影。
  
  当高考进行到最后一天,二哥作为家里唯一的代表到县城找到了我,关切地问我考得怎么样。我说考得与最近的一次预考差不多,那次考试我名列全校前矛。我明显地从二哥的脸上看到了一股自豪和兴奋之情,我索性再助一助他这股高兴劲儿,说:哥,你回去就让爸爸妈妈准备我上大学的行李吧。阅卷完成后,大哥陪我去县招生办看分数,正好学校有位老师在那里帮忙,就问我,报了什么学校?我说师大。他很快找到了我的成绩,抄了几门以后就连连说:可惜了,可惜了!说得我大哥一惊一乍的,忙问怎么了?那位老师说,为什么你不填报更好一点的学校?
  
  那一年我以全校文科第一的成绩考上了大学,平均每门功课不多不少85分。
  
  爸妈在我收到录取通知书后,第一件事就是让大哥二哥陪我去谢初中的语文老师,说:没有他,你早就被学校开除了,现在就是个在社会上打流的人……当时,家里的新房也刚刚峻工,正在试开一家旅社。爸妈就让我去学校把校领导、任课老师,还有几位要好的同学都请到家来,一起喝一杯谢师酒。
  
  那一晚我家灯火通明,杯觥交错,言笑晏晏。我回头寻找父母的身影:他们站在大堂的门首,幸福的深处……
  
 楼主| 发表于 2004-4-13 15:59:00 | 显示全部楼层
  
  (四十五)
  
  前所未有的节日般的气氛感染了全家,思亲的念头悄然生长,一个寻亲计划在大姐和哥哥们的脑海中形成了。
  
  那是我赴长上学后不久,他们一行人瞒着父母,乘火车来到永州车站,像一群参观者,在站内游来逛去,寻找着中秋——现在叫许家姑娘的亲姐妹。也像妈妈几年前一样,他们在出站口看到了那个鼻眼特征与我酷似的检票员,几个人兴奋地在一旁交头接耳,指指点点。他们的异常行为引起了那个女子的注意,出于礼貌,大姐主动走上前去,请问你姓许吗?她疑惑地点了点头。你是不是叫许新芳?是啊,但我不认识你们,你们是……大哥也走上去,说:我们是亲戚呵,这是一封信,我们想告诉你的东西都写在里面,你看了就全知道了。你会感兴趣的,希望你能早日给我们回信。
  
  话不宜多说,地不宜久留。许家姑娘带着疑惑,姐弟们则带着兴奋,各自走开了。
  
  过了一段时间,大哥收到了一封来自上海的信,他心里很纳闷:我在上海没有朋友啊,谁的信?打开一看,居然是许家的大哥写来的。原来小许拿不定主意,就写了封信,连着大哥给她的信,一起寄给了在上海工作的哥哥。来信的大意是这样的:
  
  小芳专门给我来信,提到了你们的访问,还转来了你的亲笔信,在这里我想与你好好谈谈:我们是一个特殊家庭,我们兄妹都不是父母亲生的,但几十年来,我们的家庭一直非常和谐,其乐融融,谁也不希望改变些什么。你的信我仔细看了,小芳也许是你失散了25年的妹妹,也许不是。现在关键的问题是,小芳和我的父母都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不然她不会求助于我,早就单独与你们联系上了。你是国家干部,我相信你的为人,如果你真是小芳的哥哥,我也为她感到自豪。你们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但请你们给她、给我们这个家庭一些时间,就让一切顺其自然吧,请你们暂时不要打扰她……
  
  一个倾注了全家热情的真情故事,就这样子被冷却、被冻结了……二姐没找回来,大家感到心情郁闷,但差一点再失去大姐,着实让所有的人惊出一身冷汗。
  
  说起来,这事与我有关,祸根就是那辆我送给大姐的、高中上学时用的单车。姐姐那时已经调回县城,在一个轻工小厂当会计,时常有一些业务方面的事情需要出去办理,我送她单车是想让她外出变得轻松一些。俗话说,三十不学艺。大姐以前从没骑过单车,拿到车子以后,就在姐夫的扶持下,在附近学校的操场上练习了几天。也许是不再年轻了,姐姐骑车学得特慢,勉强学会了骑行,但上下车技术还是不过关,常常惊慌失措地大撒把。但想到这只是一辆矮小的女装车,下车容易,一刹车就站住了,心里存了这么点侥幸,就正式上路了。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那天,姐姐又骑车出去办事,出单位大门不远,迎面来了一辆汽车,大姐就让路靠右骑行。突然,身后一辆货车频频鸣着喇叭,快速开了过来,姐姐想让路,却一脚踩空了踏板,单车失去了速度,平衡更难把握,只听她一声惊叫,就连人带车扑倒在马路中央。汽车制动不及,一则侧前轮连人带车从大姐身上辗了过去……
  
  当爸妈和哥哥闻讯赶到医院时,得到的消息令人窒息:大姐一侧盆骨粉碎性骨折,一只手掌被压坏,大量失血,生命垂危,抢救正在紧张地进行。妈妈坐在手术室门外,连哭的精神都没有,只会频频催促两个哥哥去打听消息。闲下来就打着哭腔埋怨一声:和秀妹子呵,当年你就是不听你娘的话呵!
  
  旁人听了妈的话也许莫名其妙,车祸与当初嫁人有什么必然联系吗?其实这一声怨是妈妈多年心事的积累。
  
  果如妈妈所料,姐姐婚后不久,就陷入生活的琐碎和沉重之中。连着生了两个孩子,负担比别人重了一倍,前几年两地分居,里里外外的担子全压在她一个人身上。后来调到了县城里,姐夫也调到了汽车公司开大客,生活稳定了,但两人的工资却入不敷出。在生活的重压之下,大姐一度患上了癔症,妈妈去医院看她,耐心地劝慰她。姐姐只是默默地垂泪,心头有千万个悔字没法对妈说……
  
  如今,车祸又降临到姐姐的头上,妈妈在内心里认定:这是偶然事件,但也是生活的必然。几年后,姐夫也不幸出了一次车祸,可怜人家一个两岁的小男孩命丧轮下。姐夫本是一个老实胆小的人,自此就没有好好开过车,早早下车干起了后勤,一家人的生活一直维持在贫困的边缘,这是后话。
  
  在妈妈看来,姐姐所有的不幸与困苦,都是她当年就看清了的命运轨迹,在无情而又无奈地发展着。
  
  
  (四十六)
  
  老天保佑,大姐最后被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居然没有严重致残,一只手只剩下两个半指头,却仍然能打出当年那么漂亮的毛衣,我孩子现在就有几件,看着都让人感动。
  
  姐姐康复后,陪着妈妈一起到学校来了,那是妈妈唯一一次到长沙。我和女友陪着他们在校园各处参观,在女友的搀扶下,妈妈很少说话,笑吟吟的一脸的幸福。我们变着法子让妈妈一行感受长沙的大印象,陪他们游了岳麓山、烈士公园,逛了黄兴路和五一广场,中午就在五一路和中山路之间的背街小巷,找了个小店吃午饭。
  
  小店做的是街房邻居本地人的生意,价格不贵,口味也很地道。吃完了,茶水、牙签、纸巾等也侍应得很周到。妈妈感叹道:长沙人好啊!店主一时没有听懂妈妈的方言,就上前来问个究竟。妈妈改用地方官话说:我说长沙人好,长沙人对我们家有恩。店主大爷很和善,很容易让我们想起爸爸当年在长沙遇到的一个大恩人。
  
  有一年老爸得了严重的肾炎,全身浮肿,行动不便,久治无效,县以下的医院都倒了他的死。但老爸自己没有放弃,他想,就是死也要死个明白!便诀别家人,北上长沙,投在了湖南医学院附属医院的门下。老爸找到医院负责人说:我是个被判了死刑的病人,只有病,没有钱,但我想活。请你把我留下来,我这种病一定是非常罕见,不然不会这么多医院都治不了。听说你们是大学医院,我就给你们做个活标本,供教授和学生们作医学研究用,什么试验都可以在我身上做,什么药物都可以用,是成是败、是死是活,我们两不找,好吗?医院负责人当然不知道老爸九岁就与狼共舞走日本的经历,但他被老爸视死如归的意志、强烈求生的欲望和石破天惊的创意征服了,真的留下了他,并商定了一个君子协议:院方可以为老爸治疗,但不把他作为挂号病人,也不安排床位。
  
  就这样,老爸流落在五十年代末的长沙街头。有一天,他在医院附近遇上一个六十来岁卖井水的老人,老人同情他的遭遇,把他领进了家门,给他一张铺、一碗饭,一处就是大半年。长沙水滋润了老爸行将枯萎的生命,古道热肠让他恢复了生命的活力——老爸最后居然神奇地康复了!作为一种身体恢复性锻炼,老爸试着帮老人挑水,不出半月就能挑水行走如常了。那天清早,爸爸又要外出挑水,忽然一只苍劲有力的大手抓住了他肩头的扁担,是老人,是那位再生他的老父亲。老人说:长沙不是你屋又,挑水也不是你搞的路径,回去咯,堂客和细伢子都在屋里等你!
  
  我读大二的时候,老爸独自来长沙。我不陪他的时候,他就独自过河东去转悠,转了两三天,他不转了,漏一句:唩,长沙的街市我全不认得了!我想他一定是寻找自己20年前的恩人去了——老人若健在,当时应该有80多岁了。
  
  完成了这几次接待任务之后,眨眼间我就要大学毕业了。毕业那个学期,一切都被一场大规模的学潮冲得七零八落。当时我在系学生会兼职,又是入党积极分子,对待学潮的态度十分慎重,眼看校园里已经摆不下一张平静的书桌,我索性一路游玩回到家乡的小镇上。
  
  每次回家我都住在大哥家,兄弟三个扎在一堆,看女排,侃体育,聊电影,谈时事,都是一些投机的话题,旁人谁也插不上嘴,只有老爸喜欢跟在后面,不说话,凑热闹,听个新鲜。那时候二嫂也过门几年了——想当初,二哥曾那么悲观失望,没想到,他居然娶了我初中一位端庄秀丽的同班同学为妻,让我都脸红了一回:我在读初中时那点老底,她可全知道!那段时间,大哥正好做了痔疮手术在家休养,他问我分配的去向是哪里。我说:听妈的话,往远里走,往大里留,能去广东就留广东,不能去广东就留长沙。
  
  大哥说:好啊,我也正在联系,准备到深圳那边去。
  
  
  (四十七)
  
  六月底的长沙热得像个大火炉。毕业了,大部分同学都已离校,校园变得空荡荡的,我与几个离校稍晚的同学聚在一起,等待学校最后的分配。
  
  那天傍晚我回到宿舍,才跨进门,室友就告诉我,你家来电报了。他的眼睛里透着关切,说,可能是你家出了什么事。我展开电报一看,上面写着:大哥死,速归。下面是二哥的落款。
  
  就像一颗氢弹在瞬间引爆,我的脑子里闪过一片白光。我的思维开始混乱,没来由地在心里责备二哥:怎么可以写得这么直接?!但不这么写又怎样写呢?我环视宿舍,接纳着同学同情的目光。木然地,我倒着退出宿舍,捱过黑暗的走廊,走上宿舍院外的大道,沿着校园长长的中轴线漫无目的地向前游荡。
  
  我走过一座又一座教学楼,穿过一重又一重楼门,身影孤独而又渺小。我感觉自己正面对着一个虚拟的世界,对这个噩耗深感震惊,却不敢相信它的真实,欲悲无声,欲哭无泪。大楼阴影连着阴影,看不到夕阳洒下的光芒,当发现自己已无路可走的时候,我已经走到了校园最北头的墙根下。我走上高处,真想对着墙外的密林深处大喊:你出来,你给我出来!快来告诉我这不是真的!!!
  
  大哥喜欢运动,闲不住,手术之后休养了一个多月,家里又热得浑身起痱子,简直把他憋坏了。碰巧对门邻居要回乡去,他老家就住在邻县一个风景优美的小水库旁,是个避暑消夏的好去处。这样的好机会大哥怎会错过?两家一合计,两对年轻夫妻就高高兴兴地上路了。
  
  本来就是受清凉之水的诱惑而来,到了小村哪有不下水的?但四个人中,只有大哥的水性好一点。大哥一下水就游到深水里,把身子摊平在水面,呼吸着山林清新的空气,吞吐着清洌的湖水,放松整个身心。剩下的三个旱鸭子,就留在岸边的浅处玩水。突然,邻居的妻子失足滑入深水,底下可能是一道陡坎,人一滑去就没了顶。大哥听到惊呼,就赶紧游了过来,曾在湘江击水的大哥,没怎么把这小水库放在眼里,他想都没想就深吸一口气,潜到了水里,欲把那女子托上来,不料在水底他一下子就被对方缠紧了——不知是大哥手术后体虚乏力,还是没有果断挣脱缠抱?本来毫无悬念的施救,却出现了意想不到的局面:几分钟后,泥水的翻滚慢慢静止,两人却没有一个露出头来……
  
  我简直无法描述我回到家里那一幕。当我乘坐的早班车经过家门口时,天刚蒙蒙亮。当看见家门口昏黄的灯光和堂内一口黑黢黢的棺材,我肝胆俱裂,扳着车窗对着家门口大叫一声:大哥——
  
  喊声穿透了小镇黎明时分的寂静,惊醒了灵堂前悲哀疲乏的人群。刹那间,灵堂里就像炸了锅一般,哭声四起,一片混乱。几个人哭哭啼啼迎到了马路上,我泪眼朦胧,没看清是谁,径直跑进灵堂,扑倒在妈的膝前,摇着妈妈哭问:妈妈,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啊?!妈妈什么也说不出来,指着大哥的灵位哽咽着说:崽呵,先拜拜你大哥吧,他不在了,你大哥不在了!
  
  原定第二天出葬,所以大哥的灵柩还要摆上一整天。天气太热,即使摆了不少冰块,棺内还是明显地发生着某种不详的变化,彻底地毁灭着守灵人种种大胆的幻想。这该死的二十四小时,给父母带来的精神折磨,也是毁灭性的。绝望中,妈妈脸色苍白,四肢冰凉;老爸左手抚胸,右手连连拍打膝盖:啊呀,我难受呵,心里好痛啊!他感到,当年穿过大哥右掌的那根红铁丝,正在一下又一下穿插他的心脏,几欲休克过去……最慌最急的是大姐,她劝了妈妈劝老爸,劝了老爸劝老妈,可谁也不听她劝,直气得捶胸顿足。忽然,姐姐脸色大变,神情毅然,冲上前猛地用力拍打大哥的灵柩,号啕大哭:
  
  弟弟,你快出来呵!你自己走了还不够,还要害死爹娘吗?!弟弟,你对不住我啊!从小我什么都让着你:吃的让你,打架让你,读书让你……早晓得你走得这么早,我何苦要让你啊?!我从小到大为你操心,为你受过,为你挨打,你现在招呼也不打一个,就走了!你怎么这么狠心?你这样做,对得住我,对得住你可怜的姐姐吗?!
  
  大哥出殡的那天,6岁的侄儿披麻带孝,跟在灵柩的后面,大哥的遗像摭去了他大半个身子。大哥34岁灰色的形象,永远定格在我的脑海里。
  
 楼主| 发表于 2004-4-13 16:06:00 | 显示全部楼层
  
  
  (四十八)
  
  家里突遭变故,我决定回本市工作。一位老师已帮我办妥了去长沙某校的必要手续,他劝我冷静一点,说:长沙的职位和户口,很难得的呀。我还是默默地坚持了自己的选择。
  
  大哥去世后的一年多,爸爸万念俱灰,再也没有心思做生意,就把店面租给别人了。妈妈则一直生活在半梦半醒之间,有事没事总喜欢在街头游走,久久地在车站附近逗留。一看到高高大大、干部模样的男子,就直接走近他,痴痴地打量着人家。有人能看出她眼神中的悲慼,就和蔼地问她,老人家,您找我有事吗?妈妈说:不是呵,我看错人了,我以为你是我家大儿子。他和你一样的个头,穿一样的衣服,也在单位当干部。别人问,他到哪里去了?妈说:不知道呵,很远的地方吧。
  
  妈的一生重复了太多这样的怪圈:总要有个新的痛苦,才能把她从前一个痛苦中拯救出来——妈妈这一次完全恢复正常生活,却是因为爸爸生了重病。
  
  那一年,爸的胃部生了一个肿瘤,在县医院检查,怀疑是胃癌。有了当年县医院误判死刑的痛苦经历,爸爸只信大医院,尤其是医学院的附属医院,这样他就来到了市里的附一医院。经过医院的仔细检查,基本排除了胃癌的可能,但老爸得了非常严重的胃溃疡,好像还有肺结核,最终还是没能逃过一刀。这次手术做得很成功,老爸牢牢记住了那位主刀的张医生。后来,老爸又得了几次病,其中一次做的还是肺部手术,老爸还是一定要找张医生——即使人家已经不在原来那个科了。
  
  那天我和女友去医院探视老爸,妈妈正坐在病房的阳台上为爸爸削水果。我惊异地发现:妈的头发从中缝开始向两边,大面积齐着发根变白了!妈看我大惊小怪的就笑了,说这是遗传,你老爸的头发就不会白,他是爷爷遗传的,爷爷九十多岁了,也只是花白头发。我说:我看你还是操心太多,劳累过度了,不然,你的头发是谁遗传的啊?外婆吗,她七十多了,头发还比你好,根本就没有白成你这样,你的理论可是不攻自破呵。妈妈就语塞了。
  
  不让父母操心,只是儿女的良好愿望——有时候,做儿女的自己也无法控制自身的生活轨迹。我参加工作后新交的女友,几年来一直在家里走动,大家的关系还不错,似乎一切都顺利,就等着女方到龄办婚事了,但就在女友到龄这个节骨眼上,我们的关系亮起了红灯。那年春节,我独自回家陪父母过年,春节刚过,女友就过来拜年了。她心事重重地把我约到镇外的野地里,说有话要对我说。我乐呵呵地问她,说什么话这么神秘?
  
  她给我讲了个故事:两个中学生,双方都很优秀,彼此都有好感,但初开的情窦被繁重的学业和令人窒息的高考压抑了,从此两人天各一方,一直没有机会表达那份一生难得一遇的爱情。多年来,双方一直保持通信往来和纯真的友谊。他那么纯情,一直为他苦苦等待,上完了本科,读完了硕士,女友的位置也一直为她空着。如今,他就要出国攻读博士了,就在这个春节,他约会了她,勇敢地表达了对她的一片真情……
  
  我明白了。没有片刻犹豫,我说:我支持你,成全你们,祝福你们,你就放心地跟他走吧。我只有一个请求,请你原谅我三年来让你受过的种种委屈。她感动得声泪俱下:你太好了,我对不起你……我现在只是在犹豫,我也舍不得离开你。我说:不用,你们才是彼此真正相爱的,时间证明了一切。你不要再犹豫了,他一定能让你生活得更幸福。不要担心我,我失恋过,再来一次,也没什么……
  
  我送她到车站,站在车下等,等她坐的车消失在下街的拐弯处……回家时,爸妈问:她怎么才来就走了呢?我说她是工程师,单位有事加班。明天我也走,给她的父母拜年去。
  
  回到单位没几天,妈妈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我故作镇静地问道:妈,你怎么来了?妈妈站着不肯坐下,逼问我:你们两个出什么事了,你以为你们那点事能瞒得过我?你今天一定要给我讲清楚了!我知道拗不过妈妈,索性按事情合盘托出,省得让她挂怀,自己也乐得轻松。妈说:我不信,一定是你坏了什么事,我不能听你的一面之辞。我就把她给请来了。妈让我出去,她要玩一次背靠背。我在宿舍外面呆着,估计差不多了,我就走进来。妈妈的怒气基本消失了,面容平静了许多,她说:你们两个在一起三年多,很不容易。如果你看不上我儿子,我没什么话可说;如果是因为我们家负担不起结婚的费用,我这把老骨头还能用几年,我就是借钱,贷款,借高利贷,也要帮你们把事办了……我打断了妈的话:妈,您在干什么,求人吗?这么丢脸的事我会做,用得着您吗?不是这么回事,我们已经商量好的事,您就不要费心了。
  
  我们的事最后没能挽回,但她却在我和妈面前痛哭了一场……
  
  
  (四十九)
  
  起个大早,赶了个晚场。我终于在踩着三十岁门坎的时候组成了自己的家庭。
  
  那天晚上单位搞国庆排球比赛,我代表机关队刚打完球,一位熟悉的大姐在场外找到我说,给你介绍个对象怎么样?当时的情形,有点像亚运会冠军在场外接受记者采访。我问谁啊?大姐说,我徒弟啊。呵,是她?我的妻子就这样子闯进了我的生活。
  
  我们彼此早就认识,以前的女友最初实习的时候,就和她在一个班组共过一年事。她的家就在单位附近的一个小村里,小村依山傍水,被郁郁葱葱的竹树环抱着,只在南面敞开着,像一扇窗户,面对着京广铁路。整个乍暖还寒的季节,我都在她家门前的一片水洼里钓鱼,那几乎是我唯一的业余生活。我风雨无阻地投入大自然的怀抱,手持自制的钓竿,濒水危坐,看着瞬息万变的水面,远远近近地想起一些往事,偶尔仰望天空,有白鹭徐徐向湘江对岸高高飞去……那会儿,我真正觉得,世间的一切都是那么虚无飘渺。
  
  我终于大病了一场。这病没什么大的痛苦,但总是低烧不退,比较麻烦,有人说这是伤寒,听起来都有点吓人。起初,我在她家捱了一阵子,打打针吃吃药希望能对付过去,但没什么效果,只好住进了市里的医院。她请了假,以未婚妻的身份,在病房陪护着我。一个星期之后,我的病好了。医生也是稀里糊涂的,没说我得了什么病,直到出院也没有给我一个确诊。这次我生病的事,连我妈都不知道,我非常感激未来的妻子。
  
  那年春天,在一个难得的晴日,我对她说:我们结婚吧。
  
  一年后,我们有了个可爱的儿子。孩子满月时,家里人都从小镇那边赶过来了,大嫂也来了。自从大哥去世以后,原本开朗活泼的大嫂完全变了个模样,变得沉默寡言,神情忧郁。后来经人撮合,当年一起出事的两个家庭,合为一个新的四口之家,重新过上了平静的日子。两家各一个同龄的男孩,常在爷爷奶奶家走动,十分招人喜欢,几乎让人忘却了那痛苦的往事。
  
  大家在我家玩了两天,有说有笑的还算开心,唯独大嫂闷闷不乐,当天中午她就要独自回去。我坚持要送她上车,临到车边,大嫂再也抑制不住,哭成了个泪人。她说:看到你们兄弟还有全家人在一起,我就想起你大哥。自从他走后,我的心也死了,我的生活也结束了。今天看到侄儿我很开心,嫂子我祝你们幸福。我不能在这样大喜的日子里哭哭啼啼的,但我就是忍不住,我只好先走了。
  
  谁知道,那竟是我见到大嫂的最后一面!
  
  几个月后的一个傍晚,大嫂像平日一样爬上屋顶,为家养的鸽子喂食,不料一脚踏空,从四层楼的高处摔了下来,跌坐在粮库的水泥地上。不知是大嫂的毅力好,还是身体完全失去了知觉,在落地、救助、运送和抢救的过程中,她居然没吭一声,目光镇定地任人摆布。在医院,医生为她检查了一下伤处,就默默地退下了,没有再进行进一步的抢救工作,听任一群亲属围着大嫂。大家对大嫂说,有什么话你就对我们说吧。大嫂紧紧抓住二嫂的手,盯着儿子看了好久,望着陆续赶到的亲人,眼波流转,却没有说一句话。不多一会,她的神志开始模糊,目光迷乱,最后,她在亲人们的扶持下无声地离开了人世。
  
  大嫂是再嫁了的人,死后要归葬新夫的家乡。我们姐弟相约,都去邻县乡下,送大嫂最后一程。来到当年大哥出事的那个小村,我们看到了那个小水库,便一起过去凭吊一番。姐姐触景生情,大放悲声,哭倒在水库的堤岸上。二哥眼角挂着泪花,给我们指点着:大哥在哪里遇难,捞上来放在什么位置,他又如何一路护送大哥的遗体回家……
  
  我们一直扶送大嫂的灵柩进入一片山林,一个十分扎眼的新坟,就排在大嫂坟位的旁边。
  
  
    
  (五十)
  
  参加工作并成家立业之后,我和爸妈见面交流的机会越来越少,但我感觉妈妈对我温情的呵护却无处不在,小到一件衣服、一只皮箱或一床棉被。
  
  我有一床棉被,是大学一年级暑假时妈妈为我做的。
  
  那天,我和青梅竹马的女友从外面回来,看见一对弹棉花的中年夫妻在我家二楼的走廊上做被子。弹弓有节奏的声音在洒满阳光的小院里制造出一种淡淡的、温馨喜庆的气氛。
  
  我问:给谁做被子呢?师傅回头给我一脸红扑扑的微笑说:你家谁是大学生呢?当然是给你做啊,不信你看上面的字。我一看,他们正在用红色的毛线在洁白蓬松的棉被上摆设图案和字样。图案是家乡常见的那种象征吉祥如意的葫芦图案,隐含福禄之意,中间摆了个空心体的大大的“华”字,歪歪扭扭稚拙得可爱。然后,师傅在后背上绑上一根长而有弹性的竹条,用来递送棉线。女友说他像战场上呼叫“向我开炮”的王成,大家都笑了。
  
  夫妻俩你抛我接地放线,每次他们都以一个十分隐蔽的动作把手中的棉纱掐断,轻轻地放在棉被的边缘,纵横对角交叉形成一个棉纱的网络。放完便拿了沉重的木盘在新被面上反复地磨压,原来蓬松的被子慢慢被磨得光洁、厚实,俨然一床完整的新被子了。我指着被子边缘的线头说:这里还要做什么处理吗,会不会散掉?师傅说:不会的,经这一压,棉纱和棉絮已经连成一体了,想拆散都难。
  
  这床棉被比别的同学的棉被几乎重了一半,这是我大学同班的女友发现的。以前的女友和我分手去了广州以后,她为我拆洗了大学最后一年多的被子。晚上盖着你受得了吗?你一定是你妈妈的宝贝仔——但她没有成为我妈的宝贝儿媳妇,大学毕业,我们各奔东西了。
  
  我参加工作后新结识的女友不喜欢拆洗被子,和她一起进入我集体宿舍的,是一床新被套。她费了很大的劲才将这床棉被塞进被套,完了她擦擦额上的汗水说:这已经是我能买到的最大号的被套了,下次我要订做一床大点的。老天,你妈为了你真舍得花本钱!当然,后来她也离开我去了日本。
  
  婚后,妻子要把这床10年的棉被作填料,自制一床席梦思。我犹豫了好一阵子才同意了她的决定。我抚摸着这床棉被,不舍的心情就像要和一位老朋友告别。席梦思做成了,我坐在上面这里摸摸那里压压,独自发呆。最后,我在心里自我安慰说,它终归还是和我朝夕相处,这样处理应当没有完全违背母亲的初衷。
  
  远远近近的回忆给我这样一个感悟:曾经以为牢不可破的情感接二连三地走远了,只有这床被子,和寄托在它身上的亲情,就像它的制作者承诺的那样——棉纱和棉絮已经连成一体了,想拆散都难。人生真正能始终伴随的也许只有母爱。我的母爱是大号的,就像这床棉被。我想如此厚重的母爱,在我居住的城市里也许找不到同样的尺寸。
  
  说是母爱如山,我们能回报给母亲的又是什么呢?或许是一点点问候、一点点关怀、一点点进步甚至一个平安的消息……
 楼主| 发表于 2004-4-13 16:08:00 | 显示全部楼层
  
    
  
  
  (五十一)
  
  除了上大学,我给爸妈带来的最大的惊喜莫过于考取公务员了。
  
  三十岁的人了,结婚成家有了孩子,我经已做好了扎根企业干一辈子的准备。那天我正在上班,几位同事走进来了,手里拿着一张晚报,说,看看看看,公务员招考启示,你的条件肯定合适,去试试啊。
  
  我拿过来一看,果然是市委机关的公开招考启示,几乎没有任何职业和地域限制。据我所知,这么大范围的公务员招考,在本市几乎是空前绝后的一次,之后类似的招考好像不再面向企业了。从它设置的过五关斩六将的招考程序上来看,领导们似乎真枪实弹地想玩一把公开公平公正的人才选拔,我真的有点动心了。再细看报考条件,每一件我都以较低的标准符合了,感觉自己就像个边缘人。
  
  我乘到市里办事的机会去报了名,但知道消息太迟了点,来不及准备什么,我只好凭自己的一点老底子去碰碰运气了。虽然每一回合都濒临被淘汰的边缘,但前面笔试、面试、写作等几关还是过来了,我就抽空给二哥打了个电话,说不久我也许有好消息告诉家里。二哥说,什么事啊?我说现在还不一定呢,等有确切的消息了再告诉你,弄得二哥在电话那头又惊喜又疑惑。
  
  春节来临之际,招考结果公布了,我的名字赫然夹在当中,不由心中一阵狂喜:好了,今年回家拜年不用买别的礼物了。到了家里把这事一说,我在每个人的脸上都读到了洋洋喜气。二哥说,我猜到你肯定要去个什么好地方,但我没想到是市委机关。老弟呵,我家祖辈没听说出过什么大人物,将来就看你的出息了!二哥还是感到意犹未尽,忽然一拍大腿说:我去镇里有线电视台给你点首歌去,祝贺祝贺,我们家这几年的晦气早该冲一冲了!爸爸妈妈也乐乐呵呵的,举双手赞成。
  
  晚上,全家人聚在一起打麻将,也打一点意思,但打得相当小。反正是陪爸爸妈妈玩儿,我有一炮没一炮的放肆乱点。爸妈的晚年几乎就是在这种小意思的麻将中度过,我们不在家时,他们自有一帮老年人聚在居委会的一间大屋里,每天两场雷打不动。爸爸反应迟缓,妈妈眼神不好,估计是输多赢少,反正输赢又不大。我回家看爸妈,有时就直接去牌馆找他们。有一次我见老爸在身上摸索着,准备付钱,就抢着拍了一张大钞在桌上。老爸高兴的样子,就像我当年得了他的押岁钱一个模样。
  
  开始了开始了。旁边不打牌的几个指着电视叫了起来,原来是电视点播节目开始了。我们都停下手里的牌,守在电视机前,一遍又一遍地观看那个点播节目,各人心头的喜悦,全让那些歌给唱出来了。二哥真是疯狂,去电视台点播的时候,他没怎么计较点播的费用,只要求别人三天之内每天连播三遍。实际看的时候好像播了四遍,估计人家电视台还送了我们一遍,不知镇上的人们看了烦不烦?
  
  那时候二哥单位的效益不好,他早就抛弃了工作,自己开车跑运输。一年四季在外头跑,露在外面的皮肤都变成了古铜色,把脸上的那些雀斑都同化了,人显得清瘦而有精神。只是常年坐在驾驶台上,人又劳累,当年困扰过大哥的严重的痔疮也开始困扰着他,那年,他索性跑到市里,动了个手术把它彻底解决了,之后一身轻松开车赚钱,日子过得比我们稍微好点。
  
  姐姐一家还是没什么起色,两个外甥相继中学毕业,都没有再读书。老大顶了姐夫的职,在汽车公司当上了修理工。老二没工作,姐夫教他学会了开车,在广东开了两年车回来,又弄了辆面的来开,似乎总是时运不济,麻烦不断,几年下来也没赚到什么钱,就把病车甩在停车场的角落里了。夫妇俩就想让老二开两年三轮车凑合一下,慢慢找机会再开车。平时还算老实巴交的老二冷笑一声说:曾经沧海难为水,我堂堂一个拿本本的司机,去街头开那破三轮?不干!他就整天在家呆着,睡到日上三杆才起床,晚上就去网吧泡着,常常泡通宵。我在中游里加了他的好友,有时看见他上线,倏地又消失了,也许是怕我说他,隐身了。
  
  大外甥成亲的那天,姐姐对我说,弟弟呵,请你帮姐姐个忙,要是有机会就让老二去市里开车吧。我说,难啊。
  
  
  (五十二)
  
  大哥大嫂身后留下的孤儿,才是妈妈心中最揪心的疼痛。
  
  大哥大嫂六年之内相继去世以后,侄儿读书基本没人辅导了,初中就没有打好底子,高中读着读着眼看就读不下去。这孩子贪玩,不知什么时候还沾上了撒谎的坏毛病,平时总喜欢弄点钱去玩电游,心思根本没有放在学习上。那个学期他从奶奶手里拿了学费走了,不料半个月后学校来了通知,说他根本没去报到,自动弃学了!妈妈气得叹一口气,唉,只盼着一代更比一代强,看来这孩子没什么指望了!
  
  书不能读,只好就业了。幸亏在他父母双亡之后,家里积极为他活动,加上他父母当年的人情还在,单位也比较照顾他,预留一个岗位给他,辍学之后,就安排到一个乡下粮点去上班了。
  
  我带着孩子去他上班的地方看过他,那地方离镇上十来里地,边上有一所中学,紧邻一个衡宝战役使用过的,废弃多年的临时军用机场。我到达时已是上午十点多,粮点门可罗雀,寂静无人。我好不容易问到一个人,打听到他住在二楼角上的一间房子里,我敲了敲门,没人应声,轻轻一推,门就开了,根本就没有插门。只见他和衣趟在床上,被子床单裹在身上,分不出个横直上下来。我把他摇醒了,他坐起来,淡淡地说了声:叔叔你来了?他有七分像大哥,瘦高个,留着八字须,头发像乱草,整个一个颓废派的形象。
  
  我拉他到附近一个小店吃饭。听说他闲暇时总是天天睡这么久,一天只吃两顿饭,我就说他:你要有个好的生活习惯,没事锻炼身体,看点书学习学习,充实一下,要学会自己管理自己。我发现他很健谈,很容易顺着你的话题伸展开去,让你觉得他深明事理,会立马接受你的意见和建议,不久就能看到他光辉灿烂的未来。但我没有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一点诚意,看来他也经习惯于应付这类长辈的教训,任你怎么说,过后他还是我行我素。
  
  前年县粮食系统改革,全员下岗以后再回聘,每人要交一万元集资款。侄儿闷闷不乐地回来了,整天躺在家里长吁短叹,有时就走出去,和镇上的一帮朋友喝酒聚会,也不知搞些什么。妈妈怕他跟着社会上的人瞎混学坏了,就拼着老脸向粮站的领导求情,要求减免孙子的集资款,让他重新上岗。妈妈的努力果然起了效果,单位同意他的集资款减半,交了五千元又重新上岗了。
  
  记得他二十岁生日那天,我们两个当叔叔的帮他张罗了一个生日宴请,三四桌下来,用了一千多。妈妈听到这事,忧虑重重地说:这孩子,还没学会挣钱就会大手大脚的花钱了,将来可怎么办呵……
  
  不久,他又出惊人之举,丢下大家为他辛辛苦苦争来的工作,执意要去广州打工。他背着家人把单位集资的五千元拿走了,还到处开口借钱,说要凑齐五千元,电话也自然打到子我这里。
  
  我说你要去广州干什么?他说去打工。我说不对吧?你这是去出国旅游,要么就是去广州投资,我可没见过哪个打工仔带着一大笔钱过去的。他说他要去是一家大公司,要培训,这只是交押金,事后可退,上班了每月开两千多工资,升职很快。我气得直想笑,我说你花那么多培训费,不如自费读了大学再去岂不更好。押金?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人材,偌大的广州城你就那么金贵,还怕你跳了槽了?条件那么优厚,好啊,帮我留一个位置,我也过来啊!我说你不要骗叔叔,你现在自己就在受骗。你要么遇上了骗子公司,要么是想参加传销组织,我提醒你,传销是非法的,人家不骗你,政府也要取缔你,赶紧抽身回来,要不然你肯定落个血本无归。
  
  他根本听不进,在电话里几乎吼叫起来:叔叔我跟你说,现在是我面临的最好的机遇,只要你帮我一把,我会终生感激你;如果你坐视不管,我会恨你一辈子!
  
  我强压住心头的怒火,最后对他说:你不要对我说什么感激,我就是把全部家当交给你,你一样会输个一败涂地,因为这不是机遇,这是骗局!你不听全家人的劝阻,擅自作出这样的决定,爷爷奶奶都很生气,你知道他们会要我怎么对你。我寄给你的钱,不是让你去白白送人,你记住了,这是我寄给你回家的路费。你可以不回来,也可以把它挪作他用,但如果再有什么需要,请不要再打电话给我……你谁也不要恨,只恨你生错了人家,你不知道这个家是怎么走过来的,这个家谁也没有资格当你在广州投资的大股东,你好自为之吧!
  
  性格决定命运,他选择了继续留在广州。半年以后,他遍体鳞伤地回来了,出了什么事,他不肯说。
  
 楼主| 发表于 2004-4-13 16:11:00 | 显示全部楼层
  
  
  (五十三)
  
  清明节前,妈妈第二次倒下了,手脚又不能动弹,血压高得惊人!得到消息,我立刻赶回了家。
  
  进屋时,电视正打开着,伊拉克战事报道正酣,音量开得很大,却没有人看。妈妈躺在床上,红光满面,半闭着眼睛,一看就知道大脑充血,晕得厉害。吵死我了!简单问候过后,妈妈第一句话就这么说。我连忙关小了音量——对于战事我也关心得紧,没舍得全关了。爸妈多年以来一直同住在一间小屋,电视就摆在窗户边。爸也老了,耳背,在家就喜欢与电视为伴,偏偏又爱看新闻和体育节目,热闹,加上音量开得大,就近乎喧闹了。
  
  唉,又要打仗了。不要打呵,好好的人、身体健康的人,都去牺牲了,太可惜,留着我这样的废物作什么?妈妈喃喃地说着。我一听就乐了,说我们可以和萨达姆商量一下,发一支枪给你,坐一辆轮椅守在沙漠上,看美英联军拿你怎么办?姐姐进来了,说老弟呵,只有你最能让妈开心,这两天她又说要走了,没事就说些交待后事的话。还说她和爸爸商量好了,在生的时候孩子们都跟了她;作为回报,她死了以后跟他回去,以后夫妻合葬在爷爷的身边……我说是吗,妈妈您怎么老是想到走呢?是不是对我们姐弟几个有意见?有意见可以提嘛,怎么能说走就走呢?
  
  妈的嘴角露出一点舒心而天真的笑容,没做声。我在床头坐下陪妈妈说话,妈,您不想多活几年吗?妈沉吟片刻,说:崽呵,妈尝过多活一年的滋味了,也就是吊一口气而已,没意思啊。我这才收起搞笑的心思,深深地自责起来:自妈妈病倒以后,我只尽了求医买药的义务,平时回来不多,更没有伺候过老人家。姐在县城,哥住在嫂子父母家,也很难照顾得到。老爸倒是天天在家,但他却迷上了打牌,每天清早随便弄点吃的,就赶他的场子去了,整天将妈独自留在空荡荡的走廊……
  
  我得和老爸理论理论。在饭桌上,我说:爸,妈妈现在身体很不好,你能不能在家多呆会儿,少打一点牌呢?老爸抿一口米酒,放下碗,说:我知道你们会说我不管你妈,不要说你妈觉得没意思,这样的日子,我过着也觉得没意思了。那天,有个算命先生拦着我,说要给我算命。我对他说,我的命不用算,自己知道。我来到人世快七十年了,仔细想一下,我可是一年一难啊……我的身体你们知道,开了几次刀了,一把老骨头,说不定走在哪一天呢。我一生到老,就这么点爱好,你们还要我放弃了,在家守着你妈,两个老家伙四目相对,这样的日子……老爸的眼角湿润了,我不能再说什么了。
  
  姐姐说话了:弟弟你放心,我快退休了,家里没什么事,要不我就回来住一阵子,好好在家照顾妈。姐姐今年刚做的奶奶,老二病着,又没有工作,她那个家多年以来里里外外全靠着她,怎么会没什么事呢?她这是在对父母尽孝心,也是在安慰我们在外的牵挂。我思考、寻找着一个两全齐美的办法,忽然就想到了她的家。她住的那栋旧房面积狭小,对面的一户比她们宽裕,早已搬了新房,旧房空着。不如我们兄弟把这房租下来,让父母住过去,姐姐不就可以两边照顾了吗?妻子听了我这想法也很赞同:不错啊,和哥嫂他们商量商量。
  
  每次回家都是来去匆匆,最近几次,我总是没忘记带着儿子,都说脑梗塞这病不可反复太多的,说不定老人真的会走在哪一天。临走之前,我陪妈妈多说两句话。妈说:这段时间老是让你回来,你工作忙,不要回得太勤快了。要是我病危了,也不一定非要赶着给我送终,我最近常常见到你,次次都准得送终的!我说没事,过几天就是清明了,我还回来看您。妈又说,要是我去了,你们不要太傻,要注意保重身体。家乡的习俗不好,主祭的时间太长,孝子们难跪,太受苦。我说是啊,我从小就怕罚跪,妈你要是心痛满崽,现在就写个字吧,到时候我就直挺挺地坐着,等着乡情父老用棍子敲我!妈轻叹一声,说:也是啊,行不通。那你就在里面戴个护膝,用裤子罩着。我说那样别人会骂我不孝。妈说:谁敢说?我准了你的。
  
  临出门妈又说,下次回来带几套衣服回来。我说,做什么?姐就笑了:妈说她要去了,要把每个亲人的衣服都带一件,要穿过的旧衣,她在九泉之下也有个想念。我也笑了:妈你太急着走了吧?我要真拿回来了,就显得我们没有诚心留你了,我不干。就算真的你走了,我们忘了带,身上不是现成的有脱吗?妈说,我就是怕你们这样,不要你身上穿的新衣服,这样太浪费!要你们不穿的旧的。旧的?旧衣服这些年都捐给灾区人民了,送给你老人家的只能是新的了……妈说跟你说正经事呢,总也没看你正经过。看妈这样嗔怪我,我索性就这样疯开了去:我不正经是像您呵,谁叫你霸蛮要生下这么个满儿子呢?还是二哥那句话:你根本就不该生我。
  
  妈似乎总想把气氛弄得凄凄凉凉的,但有我们姐弟在,谁也达不到这个目的。
  
  
  (五十四)
  
  在所有的节日当中,只有一个节日我年年赶回了家,那就是清明节。
  
  这是一个难得的晴朗舒适的清明节。儿子跟我走惯了老家,一点也不生分,我还没进大门,他就大声喊着爷爷奶奶跑到楼上去了。等我上来,居然奇迹般地看到妈妈好好的站在走廊上!才几天的功夫,妈妈又一次转危为安了。我真切地感到一阵惊喜,惊喜得有点晕了——记得上次回来时妈妈提醒我:你也要小心啊,我娘死于高血压,看来我也会,你可不能不注意呵。我说妈你放心,我刚刚做过体检,血压70—120,标准得很呢。
  
  二哥开着车,拉着爸妈以外的所有人,到各处祖坟上祭扫了一番。
  
  清明节不能缺席,这是老爸的要求,也是我们的自愿。清明最能体现中国人的亲情和孝道,它既寄托着对先祖的缅怀,也能让垂暮的长辈得到心灵的安慰:在世的时候有儿女尊敬,身后也不会被后人遗忘。这个节日很有生命力,而且还能与时俱进——以前女性不可以参加这样的祭祀活动,现在满山遍野都能看见,有的就连芳名也打上了墓碑,这在以前是不可想象的。爸的思想从不落后,多年以前,为了抗议乡党对女性的歧视,我家拒绝加入大家族的清明会,事实证明,老爸比所有的族人先行一步,他取得了最后的胜利。
  
  正好是双休日,天气也好,翌日清早,我就带着儿子走进了祖辈们赖以躲避祸乱的大山,感觉这好像就是一次寻根之旅。随着走出大山的人越来越多,许多小路又被荆棘以大山的名义收回,几条儿时走过的路,已经不能通行了。接连走过几个几近荒芜的屋场,才遇到留守的山里人,经他们指点,我们父子俩绕行一条宽一点儿的山道,费了不少的力气,终于登上了顶峰。
  
  顶峰有一处清静的佛寺,一壮一老两位僧人在偌大的寺院中无声地走动。见我们父子径直走到大殿前,师傅便让过一条板凳:两位施主,请坐。我们就在门前坐下,喝水,放眼向山外望去,迷雾蒙胧,只能看到百米内的青青杉影。
  
  回头望向殿内,里面供着三尊菩萨,如来居中,观音居左,福寿居右。师傅问:施主可要烧香、求签吗?我就想起昨天在家的情景来了。
  
  那天晚上,我提起上山的事,妈说山上有个寺庙,多年前就想去看看,现在想去也去不成了。二哥说我背你上去,妈说我这么胖,你怎么背得动呵。我素来不信神佛,多年来因工作关系,经常进出名山寺观,与菩萨金身几乎打了上百个照面,从未跪过一次礼,烧过一柱香,今日师傅一问,却使我砰然心动,我颔首默允了。
  
  师傅首先递给我三支杏黄香,命我面东伫立,当空遥祝。我很喜欢这种方式:不跪不伏,不卑不亢,感觉很好。
  
  三缕香烟在袅袅上升。我当空静默,鞠上一躬……
  
  那天晚上全家团聚时,妈妈突然提出让我当众解一个字。老妈问我:一个框里面加一个十字是个什么字,怎么解?我说:这是田字。田地,就是家乡的水田啊,您的小名里面就有个田字。我知道妈妈的考试才开始,不管她有什么用意,我得抖擞点精神才行。
  
  果然妈就加上笔划了:田字上面出个头,什么字,怎么解?
  
  我说:由字。原由,由来。我猜妈妈也许是在拿我们的母子关系做文章,就有意牵强附会地往这上面靠:从象形上看就像田里长出了禾苗,田是禾的由来,是禾的根本——您和爸爸就是我们这些后人的根本。
  
  向下伸出一笔呢?
  
  甲字。天干第一位,指第一,最好的,比如桂林山水甲天下;也指盔甲,是战士护身的用具。觉得不够,我就硬着头皮胡乱再加:我们这些儿女就像您和爸爸向下分出的枝叶,都要做最好的;您二老从小精心呵护着我们,就是我们的盔甲,就是我们的护身符,你们最大的心愿就是护佑我们人人平安;象形地看,甲也像一块举着的标牌,意谓我们当后人的应当继承前人的好传统,勤奋努力,振兴家风,光宗耀祖。
  
  上下两边都出头呢?
  
  申字。申述,说明。还可以是伸的通假字,表示伸展,就是说我们全家从您这个外公的独生女儿开始,已经发展成一个大家庭,不但要子子孙孙传下去,还要走向大都市、走向世界各地。
  
  妈妈满意地笑了:原来是这样解的,你学问比我高,我不会像你这么解。我说,那您是怎么解的呢?我太认真、太正经了,不像我一惯的风格,感觉自己被老妈涮了一把,因为她的解释完全是另类的:
  
  她说:田,就是冬田——就是你妈我;由,就是由着你们。我现在勉强还能走动,治也好,留也好,我都配合你们,由着你们;甲,就是加句(勉强)。如果我真的完全瘫痪了,你们就不要加句了,就让我早点走,省得拖累了全家;申。就是伸腿。我的儿女们都很孝顺,大家的日子也会过得比我这一辈子好,我可以安心地伸了腿去了。真的到了那一天,妈会很满足,我会在九泉之下保佑你们……
  
  淡紫色的香烟飘拂不定。我凝神静气,再鞠一躬……
  
  那天中午吃饭时,妈妈没有拢桌,独自坐在走廊的藤椅上,我坐的位置刚好能越过晃动的人影,真切地看到妈的侧影。阳光从天井上面斜照下来,洒在妈的头顶和右侧的脸上,我忽然觉得妈妈变得好陌生:头发灰白枯乱,脸上有点臃肿,衣服穿得不太挺敨,鞋子也随意地趿拉着……
  
  这就是在强盗尖刀当胸之时面不改色,在日寇枪刺相逼之时从容面对的妈妈吗?这就是在丧父之际肝胆欲裂,在花雨季节早为人母;在大幕开启之时莲步轻摇,在携儿过江之时灿然微笑;在丢失小女之时舍命追车,在悬崖失足之时母子逃生的母亲吗?这就是在长子急症之夜孤立无援,在满儿将夭之时独力挽救;在女儿失学之际以泪相伴,在大哥穿掌之时巨痛连心;在双子落水之时魂飞天外,在红花当胸之时开心一笑的亲娘吗……妈妈,在这岁月流转的虚空中,您的青春、你的梦想消逝在哪里?
  
  香烟的红火如明灭的意念。我闭上双眼,深深地鞠躬……
  
  妈妈,您老了吗,您老得连自己也整天想着要走了吗?妈妈,您还不老,还要过两年你才到古稀,您比最小的儿子只大三十岁;您的思维,您的语言依然鲜活,您头脑的反应,您身体的机能都还健全。只是因为这病,只是因为您大脑中有一点小小的血管梗塞,您就怕它了吗?就要对它投降了吗——这不是您的性格,这不是您的胆略。
  
  大姐做了奶奶了孙子也在长大,也许今年就能叫您老外婆了;小外甥虽然没工作,但他会开车,也许过一阵就能当上正儿八经的司机了呢;二哥这些年一直说要搬家,也许他今年就会搬回来;侄女儿今年高中就要毕业,也许马上就要考个好大学了;我们单位的新房子就要峻工了,旁边有个好大的休闲广场,我们盼着和您一起去放风筝;您最小的孙子上个学期得了三好学生,您不想看着他年年都当三好,将来比您的老满更强吗?
  
  您最不放心的大哥的儿子,也从广东回来了。吃一堑长一智,被骗的深刻教训会让他变得成熟。他需要东山再起,需要立业成家,需要您的教诲、您的关怀、您的扶持。您这就要走,难道您不想管他,不想完成您常常挂在嘴边的最后一个任务了吗……
  
  妈妈,儿今天为您擎起了香;
  
  妈妈,儿不信神——您才是儿的信仰;
  
  妈妈,儿在家乡的最高处,为您祈祷为您祝福向天发愿向您请求:
  
  妈妈,您能不能不走——不要走!
  
  
  (全文完)
  
  
  
  
  
 楼主| 发表于 2004-4-13 19:47:00 | 显示全部楼层
  《桂英不姓穆》,游离在散文与小说之间的创作
  
  作者:人晕亦云
  
  一篇小说创作的成功与否,我认为是在阅读过程中是否有看不见的推动力,促使我们不断地读下去,在阅读中担心人物的命运或者说迫切地想知道最后的结局如何;在阅读结束之后,对故事中的人物印像有多具体;在离开故事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能有多少片断留在我们的脑海中。当然,这里抛开了最初诱使你阅读的因素:比如作者的名字或者小说的名字甚至其它非文学因素。诚然,我最初看到《桂英不姓穆》时,题目并不吸引我,如二泉所说“开始你的标题阻碍了我的进入。标题的风格与文章是不相称的”;而对于作者的名字——大隐于网,也非常陌生。庆幸的是,最终我与二泉以及其它许许多多的网友一样感受了一次磅礴的可歌可泣的母爱,以及穿越百年的帷幕从遥远的地方走到我们面前栩栩如生的桂英与桂英的一家人。
  
  如果用这个标准来判断《桂》的话,我认为作者做得相当不错,他在人物性格及心理刻画、故事设置和表述能力、局部细节营造等层面都有不俗的表现。特别是第三点。在整个阅读过程中,我不时为他二哥酒醉的形像爆笑;为他大哥铁线穿过掌心时难过;为他父亲的老实憨厚着急;为他大哥去世时,“我”扒在车窗那一声肝胆俱裂的叫喊,黯然神伤,潸然泪下。这样的片断太多了,以至我们在阅读时,情绪随着大隐朴素、清晰而又出神入化的表述一会快乐一会忧愁。
  
  在阅读这篇小说的过程中,还有一点我是非常欣赏的。就是作者如何将跨越百年的往事,向我们徐徐道来,而又丝毫不显梗塞,有种一路铺陈而下的精致美感。我们无法猜到下一个章节作者将会陈述什么,但是当新的情节出现时,总显得自然而然。我想起余华说的一句话,“当障碍在叙述中出现时,解决它的最好方式就是对它们视而不见”作者显然深谙个中三味。在不同的人物与情节之间,他的切换那么的流畅与平滑,我们觉察不到结构上的蛛丝马迹与草蛇灰线。
  
  但如果再换一个角度来判断《桂》这篇文章的话,也有一些差强人意。
  
  在《桂》的阅读中间,我常常猜想,故事与作者大隐于网的现实生活有多接近。如果说,《桂》是百分百分接近现实,那么大隐的小说创作就掺杂了遗憾。如果《桂》与现实生活根本两码事,那么大隐的创作空前成功。理由很简单,小说就是虚构的艺术,你虚构的成分越大,你的文字表现能力越强越成熟;如果你全完写实,那么只能说你给我们看了一些系列煽情的散文而已,如过客·天涯的《一万米,一滴水的永远……》。我们也有理由相信,作者的下一篇小说创作时,能走出家庭自传式的阴影吗?
  
  照我很偏激的猜想,《桂》是一篇相当写实的文字。因为,我们能从作者的叙述中间,不断地看到他在矛盾心态的流露。例如这一段文字,“别说老一辈,就连我写到这的时候也有顾虑:日本人的凶残和暴戾是人所共知的,但我老爸这段的经历却是一个特例,就像狼孩的故事一样令人难以置信。假如我如实写了,难免有为日本人唱赞歌之嫌。”例如,在文中“外婆”与“母亲”打官司时,必然要发生一些冲突,中国人一向有着家丑不可外扬的传统,最终让家事到法庭审判,可见这冲突是相当尖锐的。可是这些细节,作者却一笔带过,仅用很小的篇幅,简单地提了几句,“说完了这些家事,老爸的眼角湿润了,几十年的委屈我都忍过来了,我和你妈没有任何伤害她的举动,没想到如今她恶人先告状,反而把我们告上了法庭……”
  
  我在设想,如果作者能将这亲情与金钱的冲突表现出来,设置一些残酷甚至灰暗的情节,并加以渲染的话,故事产生的感撼力会更加强烈。作者为什么没有这么做呢?是不是因为“我”的外婆一直很疼爱“我”,不忍心把她写得太坏;是不是外婆还是有着血缘关系的亲人,都属于人民内部矛盾,忌死者讳?
  
  在《桂》的全文,大隐塑造的很多形像都是正面的没有人性应有的弱点及阴暗,甚至连“天上人”、“日本眼镜”这两个土匪与侵略者都显得善良可爱。说到这里,我想起了《三国演义》里的曹操,历史上的曹操“其实是一个很有本事的人,至少是一个英雄,我虽不是曹操一党,但无论如何,总是非常佩服他。”(鲁迅语)。而罗贯中之所以要把曹操塑造成一个奸雄,真正的目的是通过曹操来映衬“忠厚”的刘备。若用这个思想来看《桂》,我们就可以明显感觉,文中少了很多冲突与反衬,缺少了跌宕。当然,作者也通过历史事件,表现人物的悲惨与命运的多舛,可我还是觉得不够过瘾,更期待着享受极致的阅读快感。
  
  借老郭的话总结一下,“让暴风雨来得更狠烈些吧。”

  
 楼主| 发表于 2004-4-13 19:53:00 | 显示全部楼层
  读《桂英不姓穆》·真的就是真的
  
  作者:轻不狂
  
  
  终于看完了大隐的《桂英不姓穆》。说实话,整体再看一次,远不如我第一次回复他时的感觉好。
  但是那种深厚的感情却依然没有改变。
  
  我说过,人的观点很影响阅读时的效果,比如说,我把大隐这个文章,当作回忆录读,会很慢,很投入。他的字里行间是一种完全的生活感,因为我也有父母家人,我也一样热爱他们。这些点点滴滴,除了情节的不同,热爱却是一模一样的。
  
  如果我当一个小说去读,那么除了内容真实,笔触流畅之外,余下的多是琐碎的记忆片段。我们都知道,生活对于我们这些还不算老的人来说,不是用来回忆的,是用来珍惜的。也就是说,如果作为一个小说,更多的文字含义,应该是更明显的激发读者对父母和家庭的热爱,这样的爱是相对客观的,因为这是“小说”。也是和回忆录两种题材的分界:回忆录是告诉你,小说是启发你。当然这是我个人的看法。
  
  那么,我们有什么办法将这两种题材的观点,一起施加在大隐的小说中呢?我的经验,感性阅读,理性思考,这个办法可以延续到其他,甚至所有小说之上。
  
  大隐家族的故事,还不能称之为“史”,不管这些经历如何惊心动魄,除了历史造就的小人物的宿命之外,只是一个过程,一个值得人们叹惜的过程,我们首先要明白这点。
  所以,这个小说有两个最大的特点:
  
  1,大隐的家族成员,有着中国人更典型的韧性和生活,这是一个好作品的基础。即使我们能写一部《武则天传》也是如此,没有人性的共鸣,也就没有作品的可读性,大隐做到了。这对他一点也不难,因为这些情节都是真实的。非常真实,而且有故事性。
  
  2,大隐比所有读者,更多的沉浸于这样的情节中,他太主观,无法左右发生在自己家族的情节,甚至不敢杜撰哪怕是一点情节,所以让整个文章看起来非常的舒缓,对于这样的篇幅来说,实在不是好事。不过大家肯定都理解,家庭故事,是不能由晚辈随意安排的,尤其象大隐这样一个最小的孩子。所以,故事性还远远不够。
  
  说到这里又回到我最初的观点,这更象一部长篇散文,一幅企图在不经意间,描绘出一个家庭几代人生活的画卷,就象《清明上河图》一样,每一个角落都是作者呕心沥血去刻画的,逼真肖似。但是文字和美术的区别是这样的大相径庭。小说是线性的,要求我们一字一句的去读;画卷却可以是跳跃的,如果你愿意,甚至可以先从落款、印章开始浏览,感受自然不能一样。
  那么带来的感觉自然迥异了。
  
  所以,我不再去褒奖大隐的刻画是如何传神真情,因为那是自然流露的。也不再说架构如何顺畅,条理分明。我只想说,这个文章,还只是一个让自己看,让家人看的一段生活。如果作为小说,还差很多。不过,如果大隐有意,完全可以把这个文章变得更有共性和可读性。但是,对于这份回忆来说,却很难说清好坏了。
  
  除非大隐一朝成名。

  
 楼主| 发表于 2004-4-13 19:56:00 | 显示全部楼层
  
  爱是一种信仰----读《桂英不姓穆》
  
  作者:江月
  
  现代社会,一切都蒙上了物质和金钱的色彩,灵魂渐渐麻木。大隐于网的这部长篇记人、叙事散文却深深打动了我,拂去历史的尘埃,看见我们的父亲母亲就是这样一步一步的从艰苦的岁月中走出来,以一位母亲的生活经历,一个家庭的遭遇告诉我们,爱是一种信仰,支撑着每一位母亲、每一个家庭走过苦难的岁月,在平凡的生活中感悟到爱的幸福,爱的力量。
  
  一
  
  《桂英不姓穆》这部长篇叙事记人散文,打印出来有整整七十二页(包括网友的回贴),前前后后反复读了三遍,读到动情处,眼角有泪花闪烁。整篇文章以母亲的成长为清晰的主线,整个家庭跌宕起伏的命运抓住了人心,通篇真实感人,行如流水,语言质朴,有着鲜明的生活气息,真情始终浸透全文,是一篇爱的颂歌。让我们在纷纭喧哗的世界,能安静下来,细细思考平淡生活中不平凡的故事,不平凡的爱。
  
  这篇文章恰到好处的选择了特定历史背景下的有关细节真实、生动的描述,娓娓道来,推动着故事情节的不断向前发展,虽然写出的是一部家史,却折射出中国近百年来的历史变化。如对父母“走日本”的回忆,唤醒人们对中国苦难历史的记忆,而且作者也没有流于一般的形式,而是真实的描写了当年发生的故事;对发生在60年代大饥荒的讲叙是通过几个事件来刻画的,特别是对“二姐”遭父亲遗弃的讲叙,让时光倒流,回到了那段悲惨的日子。对于发生在60年代的那个悲剧,让读者有了深刻的感受,那个苦难的年代带给每位母亲、每个家庭的痛楚还隐隐在心头;通过详细的描述母亲、二哥和“我”三人共同编织麻绳的场景,不但让我们体会到了过去岁月的异常难辛,而且不断的感受到文章中处处弥漫着的爱与温情。作者就是通过无数个这样细节的描写,给我们一种鲜明的时代背景,让一篇貌似琐细的往事杂记,有了丰富深刻的社会内涵和严肃的主题。
  
  二
  
  《桂英不姓穆》这部长篇叙事记人散文,饱含着感情的光泽,爱的力量,这也是这篇文章魅力所在。
  
  母爱,是人类一个亘古不变的主题,它沉浸于万物之中,充盈于天地之间。在这篇文章中体会到了母爱的伟大,父爱的深沉,兄弟之爱的厚重,苦难的岁月中爱支撑着大家共同走过。这样的细节描写有太多太多,用朴素的语言表达出感人肺腑的真挚的感情,如作者“三回徘徊在死亡边缘”的遭遇凸现出母爱的伟大,如“二十三”小节中“我”想接近母亲的那种复杂细腻的心理描述;“三十二”、“三十三”小节中我和“二哥”的矛盾冲突中体现出的兄弟情深,父爱深深等等细节描述,都为此文渲染成一篇充满感情、流淌着爱的极具抒情性的大散文;而且作者不动声色的在文章中揉进去了自己的真实情感,更加能打动了读者。
  
  三
  
  由《散文选刊》选编的《2002中国年度最佳散文》一书中的《2002年中国散文漫谈》中指出“在阅读中,更多的读者乐意看到带有‘事’的作品,这个事就是要写出生活的原汁、生活的实感。”而对一篇散文的容量来说,“大散文”也慢慢大行其道,将《桂英不姓穆》这篇文章定位于长篇叙事记人散文应该是可以的,这样有利我们梳理文章中许许多多的细节,回归到本文真正的主题上来“我就有责任为母亲的一生做点什么”“妈妈,儿不信神——您才是儿的信仰”。
  
  虽然这篇文章应该有很多不足之处,但我没有能力指出一些什么。在这个由太多的细节构成的文章中,作者行文随意自由,完全是想到那写到那,如果作为一个较正式的文学作品,应该采取一种较严肃的态度,对过于散的部分描述进行整理;文章的后半部分,对历史背景的描述不太深刻、典型,毕竟正处在社会大变革时期,因为社会变革给母亲、家人造成的影响没有深入的写出来。
  
  这篇文章还留下了很多伏笔,如“那是一个隆重而悲哀的葬礼。子孙们哭得很伤心,最伤心的要数村里的老人们,这让我觉得很惊异。姐是知情人,一句话就把我点醒了——但是我不会说下去了,即使……我只想说,从此我对日本鬼子的恨恨得那么具体,恨得那么铭心刻骨。”,这些都让人心痒痒的,想知道下文,应该在后面有所提及,让读者放下这颗已被提前的心。
  
  爱是一种信仰,一种力量。“世上有虔信者,就必定有奇迹。”爱的呼唤,在天空永远回荡:
  
  “妈妈,儿在家乡的最高处,为您祈祷为您祝福向天发愿向您请求:
  
  妈妈,您能不能不走——不要走!”
  
  母亲会永远在我们的身边,爱会让奇迹发生。
  

  
 楼主| 发表于 2004-4-13 19:58:00 | 显示全部楼层
  隐藏在历史迷雾后面的人世哀凉——关于《桂英不姓穆》
  作者:周黑子
  
  花了两个晚上,非常认真的读完大隐这篇长文《桂英不姓穆》。非常感动。这是一个篇幅较长的写实性文体。(原谅我用这样一个词。我不想陷入是小说是散文这样的争论。)时间跨越了六七十年的长度。作者全景式地写了一个家族短短几十年的历史。而这几十年,正是整个国家,整个民族,从抵御外敌日本入侵,国共相争,新中国成立,大跃进,三年自然灾害,文革,改革开放一直到二十一世纪的今天,所能经历的种种重大历史事件,社会发生翻天覆地变化的几十年。整个民族心灵能够体验到的所有的大悲与大喜,狂欢与落寞,生与死,爱与恨,血与泪,梦想与荣光……。都隐藏在这于个体生命来说非常漫长,而于时间长河来说又异常短暂的几十年的历史迷雾之中。
  
  在我看来,作者叙述的不仅仅是一个家族的辛酸历史。也不仅仅只是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历史。因为,战争,自然灾难,饥饿,疾病和生离死别别等等不幸,是整个人类都得面对的不可避免的难题。这样的生存困境和精神困境,是全人类都得面对的。从这个意义和高度来说。作者叙述的也算得上是全人类的这几十年的历史。
  
  从技术上来讲,在叙述的时候,作者做到了冷静、客观而气度从容。语言也没耍花枪。没有堆砌词藻。能从容不迫,不惊不乍地把这个故事干净利索地叙述完。这本身。就需要过硬的文字功底。而且,这样宏大的叙事,也需要非凡的定力才能完成。
  
  但是,需要指出的是,这个长文还有许多不足之处,它的硬伤是显而易见的。形式上来说,首先,在细节上太过铺陈,太过面面俱到,缺乏主次的分野,不够节制。再者,语感大体来说,还是比较流畅的,但前面比较涩(指第10节以前那些),后来就越写越顺手了。第三,语言虽然朴实,不花哨。但有点呆板。因为这么宏大的叙事性文体,写得再斑澜点,再摇曳多姿一些,不更好么?第四,情感还得再克制一些。
  
  思想内容上来说,太过写实,虚构的成份应该再多一些,关于人物的心灵的描写应该多一些。而且,应该有对于生存意义和生命的不断的追问。一篇文字,归根到底,总归是要升华的。它所要表达的思想应该升华到某个高度。
  
  应该说,大隐这个中长篇。从文体来讲,他在进行某种探索。他想在散文与小说之间,寻找一种全新的语言载体。为了拓宽我们汉语的写作空间和想像空间,这样的探索是积极的。在老一辈作家当中,马原,莫言,残雪,韩少功等人已经作好很好的例范,我们后来者,当然也应该为这样的探索精神叫好。
  
  以上文字,权当抛砖引玉。与大隐于网兄共勉。

  
 楼主| 发表于 2004-4-13 20:01:00 | 显示全部楼层
  
  一首浅唱低吟的亲情之歌
  --《桂英不姓穆》读后感
  
  作者: 戊戍
  
  好久不读长篇。如果不是要还大隐的文字债,也许我还不会勉强自己去读一个长篇的。
  
  然而,当我看了开篇以后,我不得不承认:这篇文字抓住了我。
  
  也许是有太多相似的经历,也许是我太熟悉与他相似的家庭氛围,所以我不断地在他的文中寻找自己从前的记忆。
  
  这篇文章的可贵之处,就在于它的真实、纯朴。几代人的悲欢离合,就在这平实无华的娓娓道来中不着痕迹地展开,让你为他哀叹,为他开怀。
  
  我想,在这里讨论它的文体已经是多余的了。
  
  《桂》文中所记叙的事件,与我知道的家族历史惊人的相似。从“走日本”(我们叫“跑日本人”),到外公招入赘女婿,从母亲的“非转农”到重新回城拉板车、搓麻绳,从幸运的“满崽”到“虎口余生”的“超然”(我弟弟的名字),从吃肉渣的大隐到一天半碗油炒饭的戊戍(因为营养不良,我成了邻里街坊头痛的夜哭郎,为此我老爸经常是抱着我在街上转悠半晚上)......
  
  因此,当我读到“外公......他是一个我难以忘怀的慈祥的老人,每次我放学进屋,老人无一例外的背对着我进来的方向--后来我才领悟到老人的良苦用心:他用心地等着这一刻,用心地背对着我,不露声色地送给我一次次偷袭成功的快乐,......”时,我又能重新感觉到曾经远去的祖父的慈祥;当读到“小小税干的厉害”时,如同又见我家老弟的童年,而在“硬骨头老二”的身上分明看见了自己的影子......
  
  用两个晚上读完《桂英不姓穆》,给我的感觉是众多的人物和事件都围绕着一个主题——家与亲情。
  
  在《桂》文中,我经常可以看到和睦、活跃的家庭氛围,如:
  
  ——母亲为人多妙趣,如今她说话成了这样,全家不但没有体会到危险和尴尬,反而引得大家竟相摹仿,笑声不断,仿佛又回到了当年全家团聚,其乐融融的快乐时光。
  
  ——每当二哥与大家为敌的时候,我们姐弟几个总是乐于为二哥的雀斑查找原因。
  在《桂》文中,又可以处处可以看到作者细密的内心世界,特别是第二十三节中“找妈妈”那一段细致的描写,把一个想妈的孩子的内心世界展示得一览无遗;而对母亲送的棉被的处理的描写,用“我的母爱是大号的,就像这床棉被。我想如此厚重的母爱,在我居住的城市里也许找不到同样的尺寸”几句就表达了作者对母爱的感悟。
  
  要说《桂》文的不足,我认为第五十一、五十二节显得有些累赘,它影响了第五十节与五十三节的联系,如果把这两段要交待的事安排到前面的章节中,我感觉会比较好,这样的结尾就比较自然和连贯了。
  
  这样的文章,五、六十年代出生的人都是爱看的吧?我想。
  
发表于 2004-6-29 23:38:00 | 显示全部楼层
http://www.comicren.com/newflash/upflash_file/main/200305/20030606125205.swf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4-6-30 11:14:22编辑过]
发表于 2004-6-29 23:40:00 | 显示全部楼层
俺来瞄瞄,嘻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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